这回，厉锋有了去通讯处的借口，不必再犹豫了——如果想为竺承光争取更多资源，通过厉峥嵘是最好的办法。

刚走进通讯处，迎面碰上一名士兵，“厉少校，我正要联系您呢！有您的加密电话，从前线来的。”

厉锋略略宽心，应该是厉峥嵘看到来电了，至少说明他还活着。

等士兵离开房间，厉锋才接通加密电话。

屏幕上是骆副官。他站在一间小型舱室中，双目布满血丝，下颌青茬隐现，显得非常疲惫。但军装挺括齐整，话声仍然一如既往的沉稳。

厉锋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巴拿马虽然失守，撤退还算平稳有序。

“我能和厉元帅说几句话吗？”

骆副官向画外望去，征询厉峥嵘的意见。稍顷转回目光，“厉元帅正处理紧急事务，让我转告你，他身体很好。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元帅的。”

厉锋一颗热乎乎的心，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焦急挂念了半夜，人家却连露个脸都吝啬。对于厉大元帅，军务永远凌驾于儿女情长之上。他早就应该习惯了，不是吗？

他不再坚持，将竺承光的发现如实汇报，提了三个要求：一，中央军事研究所一直在收集火星的各项情报和数据，能否将竺承光安排进去？二，希望给他配一个团队。三，特批一个肾|源。

骆副官十分慎重，示意稍等，离席与厉峥嵘商议后回答：“肾|源没问题，军研所暂时不能安排。”

厉锋原以为第一条是最简单的，没想到会被驳回，“为什么？”

“竺承光的发现没有得到验证，价值不高。另外，”骆副官直言不讳道：“军研所一向掌控在主和派手里，厉元帅安排的人，怎么能立得住脚？”

主和派和主战派之争由来已久，闹得最凶的时候，几乎兵戎相见。但厉锋想不到的是，如今国家存亡之际，前线官兵浴血奋战，连病弱老者都鞠躬尽瘁，地球上的官僚们居然还在搞办公室政斗？怎会不令人寒心？

骆副官示意稍安勿躁，“我建议送他去云海大学。那儿有个太空军的实验室，负责人跟我关系不错，有团队有设备。至于数据方面，我托人拿到军研所的权限就可以。”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还方便就近照顾和保护，厉锋便应允了。

正事说完了，也知道厉峥嵘安然无恙，他不想多说，正准备关闭通话，骆副官却说：“厉元帅还有几句话交待。”

凭厉锋的经验，绝对不会是好话。

“砂莉遭遇敌军战机，为什么没有攻击？”

这个问题大出厉锋意料，他警惕地说：“当时情况不明，是我命令不要贸然攻击。”

“你在现场，应该最清楚，砂莉有绝佳的攻击时机，她究竟是服从命令还是对敌人心慈手软？”

砂莉当时的反应，厉锋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他不愿往那方面想。谁都可以不信任她，唯独他不能。因为对砂莉来说，他是唯一的依靠了。

此时他更加不能承认，硬着头皮说：“我在现场，我最有发言权，是服从命令。”

骆副官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从中将的身后，仿佛有道目光，越过这个代言人，越过屏幕，敏锐地看穿了他的一切。

厉锋最厌恶这种目光，好像所有人都是这目光之下的棋子。他讥讽道：“厉元帅如果想再把我关起来审一审，这一次，烦请他看着我的眼睛，亲口下令。”

厉峥嵘没有露面，依旧是骆副官代言，“你的弱点就是重感情，容易心软，但别忘了你的任务是什么。元帅提醒你，如果砂莉出现任何叛国的迹象，绝不能妇人之仁。”

厉锋冷笑一声，“那我也提醒元帅，砂莉是特遣队的核心成员，杀了她，你们的计划可就前功尽弃！”

愤怒之下，这话就显得有恃无恐。

骆副官停顿稍顷，似乎是得了指示，意味深长地说：“小锋，你应该了解厉元帅，他从不做孤注一掷的事。”

厉锋悚然一惊，刚要追问，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心理战术极佳。

骆副官关闭通讯，返身走到病床前，望着正在输液的厉峥嵘，“我还是认为，您应该和小锋通个话。”

不然，误会会越来越深。

厉峥嵘肋骨骨折，胸部箍着固定器，半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尚未及换下的血衣昭示出，他们刚刚从一场恶战中死里逃生。

“小伤，不要让他牵肠挂肚的。”他精疲力尽地阖上双目，还不忘嘱咐，“你也去给小芸打个电话吧。她孤身在外，收不到前线的消息，肯定会担心。”

骆副官叹了口气。

生为他们的子女，更多的是一种不幸吧。

厉锋走出通讯处时，天光已然大亮。但人造太阳空有亮度，并不温暖，晨风袭来，脊背泛起一阵深深的寒意。

遭遇敌机事件，厉峥嵘怎么会知晓？

只一架敌机，又无伤亡，算不上大事件。因为情况特殊，才破例上报军区，根本够不上报告元帅的级别。而厉峥嵘不仅知晓，甚至连细节都了如指掌。要知道，为了保护砂莉，当时的详细情况，厉锋只对调查组中的几位高层讲过。

是他们无意间泄露了？还是，其中有厉峥嵘的眼线？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信不过？

骆副官最后一句明显的敲打，又是什么意思？是指他们的计划不止一个执行人？除了砂莉，还有其他的备用人选？还是指，监视砂莉的不止一人？除了自己，砂莉身边还潜伏着厉峥嵘的备用杀手？

无论哪种情况，对砂莉都极为不利。这意味着，她随时可能变成一枚弃子，稍有风吹草动，厉峥嵘就会毫不吝惜地痛下杀手。

他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好她？

该怎么做？

上午的训练课，厉锋望着在空中练习新动作的砂莉，心事重重。

巴拿马战败的消息，给每个人心头都笼上一层阴影。学员兵情绪低落，训练频频出错，厉锋没有训斥，也没有安慰，只是让他们重来，再重来，直到完成训练任务。

在战争里，好听的话最虚无。想打胜仗，想活下去，只能拼真本事。

训练课结束时，已经过了饭点。学员兵们迫不及待地赶去抢饭，砂莉却没急着走，等在教练机的停机位旁。

厉锋一拉开舱门，冷不丁被小姑娘吓了一跳。

砂莉双手插兜，背靠在机翼上，细细打量他的表情，似乎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看什么呢？”厉锋跳下教练机。

砂莉若无其事地笑了下，“吃饭吗？”

厉锋没多想，和小姑娘肩并肩地往食堂走。

“你好像心情不好喔。”砂莉装作随意地问：“是因为巴拿马吗？还是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厉锋心不在焉地反问。

砂莉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说：“没什么。”

厉锋没注意到小姑娘的异样，他满脑子都是骆副官的警告。

他从不认为砂莉会背叛国家，但是，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砂莉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并不一样。

“砂莉，”他斟酌着开口，“对你来说，联盟意味着什么？”

砂莉正想着别的事，随口答：“不意味着什么。”

话一出口，她立刻反应过来，“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放走敌机？”

厉锋怔了怔，没想到小姑娘心思这么敏锐。

既然挑明了，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那你是为什么呢？”

本能地，她脑海中涌出很多理由，更可信更有利，可以完美地撇清嫌疑。

但她不愿那样做。

厉锋给予的信任，对她来说弥足珍贵，不能辜负。

“那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那个火星驾驶员没有敌意，他只是想把客机和受伤的人送到安全的地方而已。”

厉锋微讶，这个原因是他绝对没想到的。

砂莉见厉锋不说话，心头有点打鼓，“你生气了？我知道错了，下次再遇上火星军，绝对打得他落花流水，行吗？”

少女心中没有正邪之分，厉锋的立场，就是她的立场。

“我没生气。”厉锋温言，“但是你要记得，你始终都是联盟的军人，时刻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厉峥嵘的眼线防不胜防，想要保护砂莉，也只能约束她的言行，别让厉峥嵘抓到把柄。

砂莉连上尉都敢行刺，她人生里就没有“注意言行”这个词。但对于厉锋的嘱咐，她表面上还是做出听话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厉锋的个人终端提示有来电，他看了一眼，是聂中校。

自从砂莉实现机甲远程遥控，聂中校便想将这个技术推广开来，甚至希望组建研究组，对她的成功经验进行研究。许多教官也抱着或好奇或怀疑的态度，想要接近砂莉，亲自测试一番。然而厉锋却知道砂莉的成功是源于超强精神力的天赋，任何人都不可能复制，而且砂莉有她的使命，不容节外生枝。

这些纷扰，砂莉毫不知情，厉锋都替她挡在了保护圈外。

他没多言，只说：“聂中校找我有事，晚上再陪你吃饭好吧。”

等他走远了，砂莉才冲远处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招招手。

小卢吐吐舌头。嘿，怎么知道他在后头的？厉教官都没发现。

他一溜小跑过来，急火火地问：“他知道了吗？”

砂莉望着厉锋离去的方向，刚才那种少女般天真的笑容消失了。

“看起来还不知道。”

“你没告诉他？”

“没。”

砂莉心想，这点小事，她替他料理了就行了。

先前表彰大会过后，一个谣言在学员兵间不胫而走。许多人都在悄悄议论，厉锋是个精神病患者。

消息是从男兵那边传出来的，小卢听说后，大吃一惊，大半夜的，火急火燎把砂莉喊了出来。砂莉却沉得住气，表面上装作一无所知，暗地里让他查找始作俑者。

小卢不负所托，今天早饭时，把那个人的名字交到她手里。

“确定吗？”

“确定。”

他给出两个证据。第一，他从三个渠道分别追溯消息来源，最终汇于一点。第二，他用了点手段，发现那人从外网下载过几篇被禁的新闻报道，都是关于厉锋罹患精神病入院的事，之后，这几篇报道就在新兵中传播开来。

砂莉原本只是叫小卢试一试，没想到他真有这个本事。当士兵可惜了，应该改行当特工。

“谢啦。”砂莉把名字揣进兜里，波澜不惊。

但凭着小卢对她的了解，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每次模拟对战，下狠手之前，她都是这副脸孔。

“你打算怎么办？”

砂莉没说话。她不愿把小卢卷进来。

小卢越发紧张，“可别乱来啊！打架闹事，严重的要被开除的！”

“我没那么傻。”砂莉笑笑，“单人格斗，我不是他的对手。”

小卢将信将疑。

然而砂莉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半个月，风平浪静，她好像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但，没有人发觉，她的模拟对战成绩开始波动状下降，从稳居第一缓慢降至十名上下，掉进第二组。

第二组中有她，还有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