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锋说到做到，当晚便当着砂莉的面把珍藏的酒都倒掉了。

砂莉嘴上不说，心里窃喜——她不喜欢看见厉锋喝醉时想念情人的样子。

但戒断酒精的过程十分难熬，最初那段时间，厉锋整夜整夜睡不着，还不能耽误教课和陪练，一个月瘦了好几斤。

那个月砂莉特别乖巧，无论加训到多晚多累，都没再撒娇让厉锋背。

有天晚上，厉锋回到宿舍，看到门口的信箱提示灯亮着，打开一看，笑了。

里面放着超大一盒牛奶，还是热的。

不用说，肯定是小丫头给他订的。

转天砂莉关心地询问：“听说牛奶能助眠，有效果吗？”

其实厉锋是乳糖不耐受体质，但他只字未提昨夜跑三趟厕所的事，微笑道：“挺好的，谢谢你。”

砂莉欢欣鼓舞，“那就好，我给你订了半年的！”

厉锋：“……”

感觉肚子又开始疼了……

“我也要我也要！”小卢凑过来，“都是同过患难的兄弟，不能厚此薄彼啊！”

砂莉非常爽快，“没问题！”

晚上，小卢饱餐一顿后，守在宿舍。到11点，终于听到快递机器人的通知声，他慢悠悠走到门口，打开信箱。

咦？居然不是空的？

里面放着超大一张牛奶……的订货电话。

哼哼，小卢叉着腰，早料到你是这样的塑料兄弟……妹情！砂莉同学，再想抄我作业，没门！

月考时，由于小卢拒绝给砂莉抄他的军事史策论，导致阅卷教官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从砂莉那篇仅仅100来字、并且胡说八道的论文里拼凑答题要点，因为没有一个教官想看到这孩子由于送分课不及格被开除。毕竟，这是本期唯一一个所有实操课均拿满分的天才新兵。

砂莉的精神力确实是天赋，但这个“第一名”却实实在在是汗水的结晶。

按照厉锋制定的时间表，她每天早上6点加训一个半小时的体能，白天正常的训练结束后，晚上厉教官亲自给她开小灶，三个小时不间断的模拟飞行和对战。

虽然砂莉常被炸得体无完肤，但水准直线提升，从起初的频繁掉线、到后来完美掌握阿谢力尔三周翻腾、到能够抗住厉锋一分钟攻击，只用了短短半年时间，令教官们刮目相看。

然而，厉锋并不满意。

他异想天开，瞒着其他教官，让砂莉尝试操控两架、甚至更多架机甲。

从现代机甲问世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就如开车一样，一个人只能握住一个方向盘，机甲驾驶员也只能连接一架机甲，没人能同时操控多架，就连曾经的“蓝色飓风”也不能。

但无论砂莉失败多少次，厉锋始终锲而不舍。

砂莉费解，“为什么要在这上头浪费时间呢？不是不想训练的意思啊，我是说，我学这个就可以了啊！”

回宿舍的路上，女孩倒退着走在厉锋前头，右手做出个多次翻转的动作。

“阿谢力尔？”厉锋视线注意着砂莉脚下，怕她跌倒，“那不够。”

“可，你不是用这个打败了火星军吗？”

“打败火星军？”厉锋顿了下，明白过来，“你是说开学典礼上的模拟对战？”

有一阵子，论坛上都在猜测，模拟对战就是火卫一战役的重演，那些帖子他也看到过。

“不是，”他的笑容黯下去，“那不是火卫一的重演，火卫一……比这惨烈得多。”

真有这么可怕？

她想扳回些气氛，于是说：“要这么说，你就更厉害了！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啊！”

厉锋却没有接话。

他望着极远极远处的天宇，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迷惘。许久之后，才喃喃自语似的说：“不是那样的。”

那是哪样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像是终于发现跑题了，言归正传道：“只靠单机技巧是不够的，你必须练习多机联动，远程遥控，你也一定可以做得到。”

厉锋之所以如此笃定，是以为他曾亲眼目睹过这样的奇迹。而这个奇迹的创造者，就是砂莉。

在那场令她一战成名的战役中，是她远程接管了昏迷战友的战机，带领己方小队冲出火星军的包围圈。最后一役中，也是她远程侵入火星军的战机，引爆敌机，掩护他逃离战圈。

可以说，如果现在的砂莉做不到这点，那么厉峥嵘的计划就要付之东流了。

但他无法向女孩解释，只能加紧训练。

接下来的一个月，依然毫无进展，厉锋着急了，把每晚的3小时加训增加到4小时。

这下连聂中校都惊动了，批评厉锋拔苗助长、急于求成。

厉锋心说我能不急么，砂莉的时间所剩无几了啊！

聂中校不明原委，把他训了一通，“她现在一天能睡几个小时？白天的训练强度已经很大了，再这样下去，苗没有拔起来，人先倒了！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能抗得住厉元帅那种铁人训练？不能一味施压，要有张有弛，懂吗？”

最后一句话厉锋倒是听进去了。他也知道自己对砂莉过分严格了，毕竟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啊。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巴拿马战役进入白热化阶段，战斗异常激烈。最艰难的一天，火星军从各个方向发动了46次猛攻，从凌晨激战到午夜，联盟军守住了阵地，却是以高达数倍伤亡的惨重代价。

幸存下来的士兵，把这一天称为“地狱之日”。

在炮火的洗礼中，新年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学员兵有十天探亲假，许多人早早登上了返乡的客机。宿舍一下子人去楼空，虽说砂莉平时和舍友基本没话说，这个时候也觉得心里怪怪的。

小卢有个路远的舍友没走，躺在床上给家里打电话。隔门没关，他听见舍友说：“妈，我想吃你包的饺子了……”

小卢默默起身，离开宿舍。

天还没亮，仰望天空，那高高的、暗黑色的铬合金穹窿，与苏伊士并没有任何不同。

“爸爸，”小卢对着穹窿喃喃问道：“你还好吗？”

只有风声轻吟。

隔了一会，他轻声回答：“爸爸，我很好……”

没地方可去，只好去图书馆打发时间。刚打开近地星图，就接到了厉锋的电话。

“想去云海吗？”

哇！小卢一蹦三尺高。

云海城，那可是太空城中的黄金海岸！度假胜地中的胜地！

“可是，”砂莉翻看着自己的训练计划表，“我今天安排了两小时的精神力训练、四小时的模拟对战，还有下午要……”

她的字典里没有“休假”这个词，学员兵每月一天的假期，她向来都是在满满当当的训练中度过的。

“哎呀你！”小卢生怕厉锋改主意，一把捂住砂莉的嘴，压低声音威胁道：“快说你想去！不然航路课的作业不替你写！”

厉锋装作没听见，忍着笑说：“去吧，听说云海很好玩，我也没去过呢！”

既然厉锋这么说，砂莉欣然应允。

云海城离雏鹰只有一小时机程，一到新年，很多人拖家带口去旅游，二等座已经售罄，省吃俭用终于还完酒店欠款的厉锋慷慨地买了个景观包厢。

小卢兴奋地大呼小叫，把脸贴在落地玻璃窗上，欣赏星空美景。

别看他从小生活在太空，仰头却只有万年不变的钢铁穹窿，能看到星空的机会寥寥无几。地球上司空见惯的景象，在太空却是难得一见的胜景了。

“喂喂！”他拿胳膊肘杵杵砂莉，“看那颗星星！多漂亮！”

机首的左前方，一颗又大又圆的“星星”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钻石般熠熠夺目。

砂莉知道那不是星体，或许是飘浮的垃圾。但她也被那美丽的光芒迷住了，不愿开口否认。

厉锋顺着孩子们的视线，看到那颗“星星”时，也有点惊讶。

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它。

“那是一颗微卫星，”厉锋转向砂莉，目光含着笑，“雪莉2号微卫星。”

砂莉睁大了眼。

雪莉？Sherry？

砂莉型的英文代号“SR”不就是“Sherry”的缩写吗？

“好棒哦！”小卢羡慕地说：“砂莉，你有一个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卫星耶！”

砂莉疑惑，“微卫星怎么会取一个克隆人的名字啊？自然人不是以克隆人为耻吗？”

她只是叙述事实，没有自卑自嘲的意思，可厉锋听着，心里不好受。

他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个卫星是为了纪念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她叫雪莉·吴，我们现在使用的仿地式人造重力系统，就是她发明的。”

仿地式重力谁不知道？因为仿地式重力的发明，人类才摆脱笨重低效的旋转式重力，开启了太空移民的黄金时代。那是堪称划时代的伟大成就啊！

小卢露出崇敬的表情，“天才啊！”

“确实是。据说，最开始她的研究方向是弦理论，跟重力完全不搭边。是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才开始转向太空应用领域的研究。”

厉锋没给俩孩子讲过故事、历史典故之类，他不擅长这个。但今天这个故事，他一定要讲给砂莉听。

“她丈夫叫亨特，也是一位著名的科学家，出生在第三次世界大战期间，目睹过地球濒临崩溃的生态系统对人类的摧残。可能因为这个原因，他希望在太阳系里为人类建造一个宜居的避难所。在他眼中，火星是不二之选，他把毕生精力都投入到火星气候改造的研究中了。那时候去火星还不像现在这么方便，要等发射窗口，往返一次最快也要四年。一生的时间，就这样在地球与火星的往返中耗尽了。”

“虽然旋转式飞船已经研制出来，但发射一次耗资巨大，不可能专门给亨特当交通工具。长期的失重生活，损害了他的身体。那时候，雪莉·吴已经在弦理论领域小有成就，但她毅然放弃了自己的专业，追随丈夫，转向研究人造重力。直到亨特逝世十年后，仿地式重力系统终于问世。虽然亨特有生之年没有用上，但雪莉·吴的发明，造福了全人类。”

“雪莉晚年，依照亨特的遗愿，将他的骨灰送上‘亨特号’火星车。而为火星车提供中继通讯的两颗微卫星，就以雪莉的名字命名。火星车完成勘测使命后，将自己、连同骨灰一起埋葬在火星的红土下。那两颗微卫星，雪莉1号留在了火星轨道上；雪莉2号，当时发射时未能入轨，这些年一直飘浮在太空。”

两个孩子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的雪莉2号，没想到它竟然承载着这样一段宏美浪漫的爱情故事。

生时，你为理想奋战，我追随着你。

亡后，你葬在毕生求索之地，而我在天上，永远守望着你。

生死相随。

砂莉喃喃地问：“她最后……也葬在火星了吗？”

“没有。”厉锋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目光看着女孩，“当时没有那么多自然人能派到火星拓荒，但是克隆人的研究又进展缓慢。为了推动火星的开发，雪莉·吴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了克隆人研究。”

砂莉蓦地转过头。

“是的，”厉锋用温柔的声音说：“雪莉·吴就是砂莉型的本体。”

小卢惊讶地张大了嘴。

砂莉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与她的本体相逢。

她回头望去，雪莉2号与客机相向而行，正巧从窗前滑过。风雨兼程万万里，它的外壳斑驳陈旧，但壳体上蚀刻的“Sherry”字样依然清晰如昨。

她和她，不是继承，却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看到它，就像看到了最最初始的自己。

我也可以吗？她想，我也可以像她那样，睿智勇敢，一往无前吗？

客机速度很快，不一会，雪莉2号被甩到了后面。砂莉跑出包厢，追着它一路向后。微卫星的身影在每一个窗前稍纵即逝，转眼就消失在宇宙中。

“砂莉？你追什么？”厉锋跟出来，奇怪地问：“这么喜欢？”

追什么？究竟追逐的只是一段基因，还是别的什么？砂莉也说不上来。

她站在机尾，呆呆地想，如果今天开的是战机就好了，就能把它留在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