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莉一丁点也不想去见元帅，在她看来，这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但在荷枪实弹的官兵面前，她不得不暂时妥协，乖乖登上机甲。

洁白的机甲从柳叶角中转站的港口缓缓起飞，向着苏伊士要塞驶去。

这是砂莉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柳叶角。

她站在舷窗前，俯瞰如分子球棍模型般的中转站，在视野中渐远渐小，直至化为无数星光中的一点。

听说，自然人通常把出生的地方，称为“故乡”。

厉锋拿不准小姑娘是余悸未消还是乡愁使然，揣摩着她的心思安慰道：“别难过，以后还有机会回来的。”

“为什么要难过？”砂莉仰起带伤的脸，盯视着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军官，冷冷说：“能被元帅看上，不应该可喜可贺吗？”

这样的例子在军队并不鲜见，太空军里的女克隆人，当然会被“物尽其用”。

厉锋一愣，随即意识到砂莉误会了，忙说：“不，你想多了，不是那样。”

“那是哪样？”

“厉元帅有他的安排。”厉锋不便多说，只简略解释，“他是想让你……请你做点事。”

她能替元帅做事？

砂莉将信将疑，但知道再问也问不出结果，便讥诮道：“那你们这个‘请’，可真客气。”

厉锋缺乏与叛逆期青少年打交道的经验，被呛得接不上话。

幸好这时看管砂莉的女军官报告说，浴室与医疗室已准备好，将砂莉带走，帮他解了围。

厉锋目送着女孩瘦小纤细的背影，眉头微蹙。

他手上的伤简单处理过，血已经止住，但伤口处的牙印清晰可见，深且狠厉，一如那双金黄眼瞳带给他的初印象。

那时，小姑娘的意识明显已然涣散，然而狠狠咬下去的时候，从散乱的短发下投出的目光，凶狠、疯狂，俨然一匹噬人的野兽。

可他记忆中，砂莉不是这个样子。

她应该是大度、善良、悲悯，众生仰止的救世主。

是哪里出了错？

“小锋！”

骆副官结束了向厉峥嵘的汇报，迈步走出舰桥，招呼他一同用餐。

这是厉峥嵘的专机，机上常配女军官随侍出行。此时，漂亮的女军官已在餐桌上摆好晚餐。

“骆中将。”厉锋敬礼后，才依令坐下，腰杆笔直。

“从我担任厉元帅的副官，这十几年你可是一直叫我骆叔叔啊！”骆副官笑着给他夹菜。

厉锋点头。

他虽然消瘦，面部轮廓却并不冷峻，神情平静的时候，眼角舒展开一段圆润的弧线，甚至显得温和可亲。

然而，对于骆副官的提议，他的温和却仅止于礼貌性地点头，并不改口。

骆副官不以为忤，“刚才厉元帅还问到你，问你什么时候能到苏伊士。他在苏伊士等你好几天了，知道你要去，把后面的行程都推迟了。你出院以后，还没有和元帅好好聚一聚吧？”

厉锋不接这茬，不合时宜地转头问女军官有没有酒。

女军官很快送来一瓶红酒。

骆副官伸手挡住，“小锋，你知道，厉元帅希望你能尽快恢复，饮酒对精神力复原是不利的。”

女军官递也不是，撤也不是，场面有点尴尬。

有那么一刻，厉锋想要不管不顾地抢过酒瓶，从“厉峥嵘”这三个字的魔咒里挣脱出来，哪怕一分钟都好。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没必要为难不相干的人。

他向女军官歉然地笑了一下，女军官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他不想再听厉峥嵘，提了个自己关心的问题，“苏伊士要塞情况怎么样？火星军有什么动向吗？”

火星与地球联盟的争端由来已久，并非一日之寒。

100多年前，地球刚成立大一统的联盟政府时，火星是隶属于联盟的一个行星区。那时联盟投放了大批克隆人，开采荒星，改造环境，很快，火星便成为太阳系内最大的克隆人聚居地。到23世纪初，克隆人占火星人口的80％还多，成为火星的中坚力量，与自然人执政阶层的矛盾越来越突出，爆发了好几次独立运动。

16年前，火星几大反政府阵营联合起来，成立火星独立阵线，单方面宣布脱离联盟。自此双方摩擦不断，边境处经常发生小规模冲突。因为当时火星军事力量还不足以应付大规模远征，而联盟内部明争暗斗，各大洲貌合神离，自顾不暇，也无力派军镇压，于是火星和联盟就维持着彼此既不承认、也不大举侵犯的局面。

苏伊士和巴拿马要塞便是在这种背景下，为抵御火星而设立的。

两座要塞扼守于火星上空，成为楔入火星致命脉门的两把尖刀，数十年来，从未让火星军越界一步。地球上那些高官们，之所以在如此动荡不安的年月里，还有闲心争权夺利纸醉金迷，完全是出于对两座要塞的绝对信任。

但，如果连苏伊士都守不住了呢？

骆副官并不认为苏伊士有任何风险，“目前要塞状况平稳。火卫一战役之后，联盟和火星都比较克制，这两年连摩擦都少见。”

厉锋明白，他的意思是：“火星没有任何开战迹象，你的报告是杞人忧天。”

他没有反驳，只是望向驾驶台大屏幕显示的日期，“2287年6月3日”。

还有25天。

还有25天，就能一见分晓了。

这顿晚餐在疏离的气氛中结束了。

厉锋惦记着砂莉，请女军官再备一份晚餐。女军官将餐盘交给他的时候，不忘放上一瓶红酒，朝他妩媚一笑。

然而心事重重的厉锋没能领会笑容的深意，礼貌地道了谢，穿过悬挂着十字星军旗的走廊，走到医疗室门前。

室内，气氛有点不对。

负责看守砂莉的女军官面色难看，正徒劳地劝说她接受治疗。而劝说对象盘腿坐在医疗床上，置若罔闻，闭目养神。

没错，顶着仍在渗血的伤口，闭目养神。

医疗机器人从旁帮腔：“……您属于七级外伤，建议使用仿生胶布，该胶布贴合肤质，促进细胞再生……”

厉锋明白了。

他放下餐盘，从医疗机器人手里拿过仿生胶布。

砂莉睁开眼，“我说了我不用。”

厉锋在床边坐下，耐心解释，“这不是用克隆人皮肤制造的，它是化学制品，缝合后可以消炎，而且不留疤痕。”

……喔，不是克隆人制品啊？

砂莉偷眼瞧了瞧高级胶布。

五分钟后，她闭上眼，允许机器人在自己额头上动针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女军官瞠目结舌地看了一会，在厉锋示意下离开了。

屋里静悄悄的，砂莉躺在床上，只听得见机器人运动手臂的轴承声，还有厉锋咕咚咕咚的饮酒声。

她不说话，厉锋也不言语。饭送到了，伤缝合了，他却也不走，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喝闷酒，喝了好长时间。

砂莉心说，这位元帅儿子，难道除了医疗室，没地方可待吗？

过了好一会，厉锋打破沉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砂莉，3号，SR，那个黄眼睛的克隆人——随便叫吧。”

克隆人不像自然人，没有身份，只需编号即可，哪来的姓名？“砂莉”这个称谓，也不过是她的型号名称而已。

屋里沉默了一会。

“砂莉……唔，”厉锋用近乎温柔的语气念出她的名字，“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砂莉心里微微一动。

小四离开后，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

但她面上仍是冷冷的，“都说了，随便你。”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袭击柳叶角的指挥官？”

“关你什么事？”

“她欺负你吗？”

“虐待你？”

“不为什么，因为我是克隆人吧。”缝合完毕，砂莉推开机器人的手坐起身，耸耸肩，“克隆人天生恶贯满盈，心狠手辣，人性全无。就是这样。”

厉锋把空酒瓶放到一旁，拧眉注视着她。

砂莉挑眉，“怎么了？害怕啊？”

他忽然起身坐到床边，带着一身的酒气。

砂莉一惊，以为要被就地正法，不料一张柔软的胶布贴在了她的额头。

“别动。”

厉锋动作轻柔，虽然麻药的作用在消退，但他一丁点也没弄疼她。

“我知道你是有原因的。”

砂莉捂着胶布，“什么？”

厉锋把医疗床收拾干净，洗完手，将餐盘端到她面前。

“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顿了顿，他改口，“我相信。”

没人关心过背后的原因，她也不需要。她一直这样以为。

可是当有人说“你不是那样的人”的时候，她发觉，这句话还挺中听的。

虽然她并不会当真。

厉锋没再追问，帮她切好牛排，“快吃饭吧。”

砂莉接过餐叉时，目光落在他手掌上，虎口处的伤口足有三四公分那么长。

她下嘴这么狠的么……可他也不知道包扎一下么？

*

两年来，厉锋习惯靠酒精催眠，这晚算是勉强入睡，但第二天骆副官严禁饮酒，他便失眠了。

晚餐时分，砂莉见他在舰桥值勤。凌晨时分，她起床找水喝，经过餐厅，居然又碰上伏案奋笔疾书的厉锋。

这人不用睡觉的么？

她本来想接杯凉水，被厉锋拦住。他打开饮用水的加热开关，“稍等一会，烧开再喝。”

砂莉：……你操的心还真多嗳。

今天看守砂莉的人换班了，轮到那位心仪厉锋的女军官。女军官被砂莉吵醒，起床陪她来餐厅的时候，满腹牢骚，但一见到厉锋，整个人就容光焕发了。

借着等水开的时间，她在厉锋身旁坐下，很自然地聊起天来，问他在画什么？

厉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出美女的弦外之音，抬手把悬浮屏关了，说：“没什么。”

砂莉揉了揉鼻子。这就尴尬了。

女军官脸涨得通红，接完热水，悻悻地带着她回房了。

两人走后，厉锋重新调出悬浮屏。屏幕上，用极其抽象简单的几根线条组成了一个类似儿童简笔画的图案，有点像太阳，也可能是个大火球，或者哪咤的风火轮。

然而，厉锋伏在餐桌上，在“火球”简笔画的右上角，认认真真地备注了几个字：“苏伊士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