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太空城中，苏伊士要塞虽然不以颜值著称，但也绝对不是个土里土气的“风火轮”。

这个超级人造星球的庞大，远远超出砂莉的想象，直径比二十个柳叶角首尾相接还要长。匀速旋转的球体上空，不计其数的机甲巡回游弋，在巨大身躯的映衬下，像汪洋中小小的游鱼。

要塞后方的深空中，悬挂着一轮硕大无朋的橙红“圆月”，听厉锋说，那就是火星。

红月渐渐缺角、蚕食，随后苏伊士银灰色的壳体占据了机甲的整个视野。

驾驶员向要塞发出讯号，驶入港口，又在各式各样的炮筒、导弹发射塔、对战平台中穿行了十几分钟，才通过第三防御层，停泊进内层球体，这里才是苏伊士的中枢。

骆副官已提前安排好车辆，机甲一入轨，早有地面车迎候在站台，载着三人向厉峥嵘居住的宾馆驶去。

一路上，砂莉好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似的，眼都看直了。

她从来没有见到如此宏伟的旋转式重力系统。球心为天，球壁为地，建筑物与道路统统沿着球壁繁衍生长。仰望穹窿，天空之下，楼宇倒垂，而俯瞰大地，碗状的城池又从脚下铺展开去、弧形上升。人与车在曲面上川流不息，从侧面攀援而上，不一会又成为头上倒悬的甲壳虫。

叹为观止。

球体之中，修筑了多层平行台基，每一层台基都是一个小型居住或办公区。他们驶入的中央台基戒备格外森严，短短一段路便经过三个卫兵岗哨，应该是核心军事区。

前排的骆副官拨通了厉峥嵘的电话，低声请示。

砂莉瞟了身旁的厉锋一眼，见他正出神地望着窗外，没注意自己，便悄悄将手伸进衣兜，攥住一次性餐叉。

如果那个臭老头敢乱来，至少要戳瞎他一只眼。

车停在一栋豪华宾馆前，骆副官将厉锋叫到一边，低声嘱咐，“总统竞选不太顺利，厉元帅是竞选团队的核心成员，这几天一直在商量对策，都没怎么合眼，待会有什么事，你……”

“明白，”厉锋淡淡道：“无条件服从上级的军令是军人的天职。”

骆副官凝视他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两人带进厉峥嵘的房间。

砂莉原以为厉峥嵘是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寄生虫，然而站在办公桌后的军人，身材高大健硕，丝毫不显老态，眼风过处，不怒自威。

厉锋啪地立正，以一个样板般标准的军礼向两年未见的父亲打招呼。

厉峥嵘没有寒暄，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很快便转开目光，若有所思地打量起砂莉。

敌不动，我不动。砂莉把目光放在老头子的四星肩章上，尽量保持面无表情。

厉峥嵘打量她片刻后，收回视线，屈指敲了敲桌面的屏幕，对厉锋说：“这是入伍手续，你尽快带她去训练基地。”

砂莉出乎意料。

居然是让她参军？难道是看上她策划暗杀的水平？

等等，凭什么随随便便替她决定？问过本主的意见吗？

“我不去。”

“你有两条路，参军，或者终生监|禁。”

“哟？你们招兵买马是靠威胁来的？”

“不，”厉峥嵘语气强硬，“这是军令。”

说完，他再不给砂莉多一个字的反驳机会，命骆副官将她带下去，暂时看押。

“这个克隆人，和你的描述完全不同。”厉峥嵘命令厉锋入座，一针见血地评论道：“她有一双狼的眼睛，叛逆，缺乏使命感和忠诚度，难以掌控。”

厉锋不解，“既然你不信任她，为什么还同意让她参军？”

克隆人没有资格加入军队，砂莉的入伍手续是厉峥嵘特批的。

“去年，我让柳叶角对她进行过精神力测试。”厉峥嵘在屏幕上点了一下，桌面上浮现出一份电子报告，“你看看。”

尽管厉锋早已知道砂莉的天赋，但测试结果还是令他大感意外，“她的精神力这么高？”

“比你高得多。虽然还不明白其中原因，但印证了你报告中的说法。这种天赋，利用得好，未来将是直捣火星最锋利的秘密武器。”厉峥嵘说：“稍后我会跟聂中校通个电话，给你在训练基地安排个职位。”

“我也要留在那？”厉锋毫无心理准备，“可，骆副官说，我可以回……”

“我刚刚决定的。你必须寸步不离地监视那个克隆人，如果她不能驯服，实施监|禁。如果仍然不肯就范，就地处决。”

厉锋脑中嗡地一声。

他的父亲，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

“仅仅因为她不肯听从你的摆布，就要杀她？”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厉峥嵘，“你对付政敌那套手段，要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厉峥嵘无视儿子眼中的鄙夷，语气仍然平静无波，“你还不明白吗，她是一柄双刃剑，为我所用，就是凶猛的猎犬，为敌所用，就是反噬主人的恶狼。这柄剑，绝不能落在火星军手中，否则，地球危矣。”

“但……”

“那个克隆人的重要性不用我强调，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脱轨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反叛的苗头必须扼杀在摇篮之中。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不管你个人认为这个任务是高尚还是肮脏，你都必须执行，不是为我，是为你的祖国。”

厉峥嵘语重心长道：“厉锋，你心里明白，你是执行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祖国需要你。”

厉锋沉默了。

厉峥嵘太了解这个儿子了，他或许会拒绝父亲，甚至违抗不合理的军令，但是祖国，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厉峥嵘稍等片刻，见他仍不答话，逼迫道：“如果实在不愿意，我也不逼你。你不去，我还有备用人选。”

厉锋愕然地抬起头。

的确，厉峥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最清楚不过。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父亲，眼前人好像越发陌生了。足足一分钟后，他才缓缓站起身。

“我会说服她的。”

他现在才明白，砂莉其实别无选择，她必须参军，否则就是死路一条。而他也同样别无选择，如果说必须有人来监视她的话，他宁肯这个人是自己。

厉锋敬礼告退，转身时，又被叫住。

厉峥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瓶，有点犹豫似的，在手里摩挲了一下，才递出去，“厉家没有不能飞的男人，拿着。”

厉锋看看药名，戒酒药。

他一言不发地接了，出门后，当着骆副官的面，扔进了垃圾筒。

骆副官想说什么，厉锋满脑子都是砂莉，没心情跟他讨论健康话题，心事重重地回到关押砂莉的房间。

沙发上，砂莉正研究手腕上的新鲜玩意，那是骆副官刚才命人给她注射在皮下的，米粒大小，摸上去有一定硬度，不疼。柳叶角的官兵手腕上都有这东西，好像叫“个人终端”，是个高级玩意。但厉老头不可能对她这么好，肯定有阴谋。

听见门响，她抬起头，见是厉锋，挑眉道：“你爸让你来当白脸？”

厉锋：“……”

为什么感觉这话有歧义？

两名士兵在身后同情地关上了门。

他在砂莉身边坐下，用知心大哥的语气问：“你为什么不想参军？”

砂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我是克隆人嗳，为什么要去参加你们自然人的军队、替你们自然人卖命、保护你们自然人的地球？一定要打仗的话，我也应该加入火星军吧？那才是我们克隆人的军队啊！”

她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把厉锋骇住了，尽管不情愿，但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厉峥嵘洞若观火。

“你是联盟的公民，难道想背叛祖国吗？”

“联盟不需要克隆人的时候，喊打喊杀，联盟需要克隆人当炮灰的时候，克隆人就荣升为‘公民’了？我知道你们要用克隆人干什么。前年柳叶角送一百个克隆人去前线，只有一个活着回来。说是修筑防御工事，其实全都给你们这群逃兵做了肉盾……”

房间里突然寂静下来。

砂莉舔舔嘴唇，有点后悔。毕竟是这位“逃兵”救了她的命，把自己的氧气分给她，却被她咬了一口。是不是逃兵跟她没关系，那是自然人才在乎的事，倒是她，揭恩人的疮疤不仗义。

但是道歉是不可能的。她别过头，准备迎接暴风骤雨。

不打脸的话，她可以不还手。

出乎她的意料，厉锋并没发作。呆坐片刻后，他无声地起身，离开了房间。

砂莉的生长环境一向充斥着冷眼和暴力，遇到厉锋这样以柔克刚的人，反而傻眼了。

她苦恼地挠挠头，“不打么？”

厉锋走出宾馆，一名新兵恰巧从门前经过，驻足行礼。他指了指作战服胸前的部位，提醒年轻人忘记佩戴姓名贴，新兵吐了吐舌头，捂着胸口飞快地跑开了。

厉锋目光追随着那熟悉的地球蓝作战服，久久凝视。

他信步走到生活区的一个咖啡厅，以前在苏伊士驻守时，偶尔会和同僚一起来此小坐，这里是官兵最爱的娱乐点之一。华灯初上，日间值勤结束，本应是咖啡厅最热闹的时段，但不知为何，顾客比以前少了很多。

他没点咖啡，要了杯威士忌，在露台角落找了个座位，从这能俯瞰苏伊士四分之一个半球的风光。不远处的手球场上，一群士兵在打失重手球，不时响起阵阵欢呼声和口哨声。稍远处，电影刚刚散场，观众说说笑笑，涌出全息影院。

咖啡厅、球场、影院，都还是他在时的老样子。很想多看几眼，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再过几天，这里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而这个事实，除了厉峥嵘和骆副官，没有人知道。

不，甚至连厉峥嵘和骆副官也不完全相信他，多半认为那只是他精神错乱下的胡言乱语罢了。

他在咖啡厅磋磨到午夜时分，才醉醺醺地回到宾馆。醉得深了，他也忘记询问有没有给他安排单独的房间，凭着记忆摸索到门前，看守的士兵为他打开房门。他一进客厅便趴在沙发上，闷头大睡。

砂莉从卧室探头出来，发觉他睡熟了，便蹑手蹑脚走进客厅。

他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呼吸急促，眉锋紧蹙。睡姿也不大端正，受伤的手垂在沙发外侧。

砂莉悄悄把胶布放在他手边——下午护士来换药，她多要了一卷。

俯身之时，嗅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不会是借酒浇愁去了吧？哎哟，不就说了你一句么，二代真是脆弱……

砂莉踌躇片刻，撅着嘴蹲下来，托起他的手，小心地贴上胶布。

好了，扯平。

她把厉锋的手轻轻放回沙发上，刚要离开，厉锋突然喊了一声，“……别！”

砂莉手上一紧，被他牢牢攥住，猛地往怀里一带。她刚站起一半，毫无防备地就往男人身上扑去。

砂莉：！！！

玩这手？果然自然人都不是好东西！

幸亏她身手敏捷，眼疾手快地撑住沙发扶手，才没一头扎进男人怀里。

砂莉气得想踹他一脚，谁知那位始作俑者却又没动静了。

什么情况？

她戳了戳厉锋，想看看是梦游还是真醒了，一低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砂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双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认出她似的，呢喃着说：“你……还活着……”

砂莉：“……”

不带这么咒人的。

厉锋放心地闭上了眼，“对不起……”

砂莉：“……”

知道错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