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萧劲过得春风得意，连驾着马车回城的时候，嘴里都是哼着小调的。

贺千妍闹不懂, 他怎么突然就心情大好了, 但思忖着反正他也答应了要帮自己的忙, 这些细节, 她就不必在意了。

三日后的这天晚上, 夜深人寂，月黑风高。贺家继室所在的庭院里格外安静，似乎只听得到秋虫在草丛中鸣唱的夜曲。

忽然, 房门被一阵妖风悄无声息地吹开，送来一阵虫鸣, 亦带入一道白影。

孙氏近日睡得不太踏实, 尤其是继女以死而复生之身回府之后, 她老觉得这贺家大院里多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她走路走得好端端的, 会觉得有股力道冷不丁戳了她一下，又如她半夜里睡得好好的，会感觉有什么玩意儿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正如此时此刻，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个沙哑的声音在唤她。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又依稀觉着并非如此, 是以, 她只好使劲撑开眼皮子, 看看自己究竟是身处梦境之中, 还是当真听见了什么诡异的声响。

于是，遽然睁眼的妇人很快就在距离床榻约莫二丈之处, 发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

“啊——”在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后，孙氏吓得当场失声尖叫。

“馨怡，是我啊……馨怡……”直至她的惊呼声中随即掺入了那鬼魅低沉的说话声，乍听见自己闺名的妇人才戛然停止了惊叫。

她的名字，已经很久无人唤过了。而多年前最后一个如此呼唤她的人，便是……

“老……老爷？”孙氏下意识地爬起身来，攥紧了手中的薄被，口中半信半疑地探问着。

“是我，馨怡……”那白影依旧哑着嗓子接话，不远离，也不靠近。

“老爷……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从地府回来看看你……”

孙氏闻言，登时浑身一抖：“老爷，您……您还是快回去吧……这儿，这儿不是您该待的地方……”

可那白影却纹丝不动地杵在原地，幽幽地反问：“怎么？你怕什么？莫不是诚如阎王爷所言，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孙氏听着心惊肉跳，面上却只能强作镇定：“老爷说什么呢……妾身恪守妇道、相夫教子，怎么……怎么会做出对不起老爷的事情呢……”

“你还在骗我！”奈何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吼，即刻就把心中有鬼的妇人吓得猛打了个激灵，“阎王老爷都告诉我了！是你！是你对妍儿下了毒，结果却害死了我！”

话音未落，孙氏已大惊失色——前半句话，的确是叫她惊惶，可后半句话，才是真正令她瞠目！

“老老……老爷您说什么？妾身……妾身如何会害死您？！”

不可能啊……不可能！她确实是奉了贵人之命，在那贺千妍的日常饮食里加了些东西，可贵人不是说，那东西害不死人吗？而且……而且吃进那丫头肚子里的药，又如何会牵扯到自家夫君的头上！？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馨怡啊！我自问待你不薄啊！你为何要伤害我的女儿，又为何要谋害亲夫！”

孙氏彻底傻了眼——谋害亲夫？不不不！她从来没想过要害她的夫婿！就连……就连他跟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她也不是不能给上一条活路！

“老爷！老爷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你……你不是病死的吗？怎么变成是妾身做的了呢？！”孙氏磕磕巴巴地说着，眼见不远处的白影似是动了一动。

“怎么不是你？！阎王老爷都告诉我了，有人给了你一种毒（和谐）药，让你放在妍儿的膳食里，可妍儿有‘血灵引’护体，是以，那毒便落到了她父亲也就是我的头上！馨怡，你好狠的心哪！我娶你续弦，将整个贺家托付于你，可你却害我苦苦在病榻上缠绵了整整八年！”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直叫妇人不寒而栗。

血灵引……血灵引！这两天，她打听过，说是七月初一那日，皇城的许多百姓都亲眼看见了，看见那贺千妍起死回生、红光附体，看见她醒来的那一刻，被阴霾吞噬的天光就重新降临人世。这么说，这么说！老爷说的全都是事实？！

不……不！不是的！她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不是有意的！

周身战栗的妇人猛地变换了半躺半坐的姿势，转而跪俯在白影的身前。

“老爷！老爷我错了！我真的不晓得事情会是这样！我也是被人骗了，被人利用的！我对天起誓，我当真没有要加害老爷，也……也没打算要伤害妍儿啊老爷！”

孙氏急得泪如雨下之际，暗处有一女子则刚巧将那一声故作亲密的“妍儿”听了个一清二楚。

顷刻间，贺千妍就恶心得皱了皱眉，但她还是耐着性子躲在稍远处，继续偷听。

“你一向自负聪明，何人如此能耐，还能利用到你？！”

“我……我不清楚那人是谁，只……只知那是宫里派来的贵人……”

孙氏看似老老实实地交代着，可一双埋低了的眼珠子已然暗自转悠了好几圈。这眼神飘忽的模样，扮鬼质问于她的萧劲自是没能看清，不过，光从她不自觉放低音量的表现来看，她十之八九是有所隐瞒的。

“你还在瞒我！”是以，下一刻，萧劲就冷不防大喝一声，吓得孙氏身躯一颤，“看来，我须得把你一道带去阴曹地府，你才肯在阎王老爷面前说实话！”

抬头惊睹那白影二话不说就朝着自己“飘”了过来，孙氏禁不住脸色煞白。

“不老爷！老爷你别带我走！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那人是谁！！！”她拼命地摆着手往床角里缩，生怕对方真就前来要了她的命。

“连是谁指使他来的，你都不晓得吗？”装神弄鬼的萧劲唬着脸兀自套话。

“我……我……”

“说实话！”

“是是是！是皇上！是皇上！”

最想要听见的话终于被心慌意乱的孙氏说出了口，立在她床前的萧劲和依然位于暗处的贺千妍皆是心头一震。

果然不出所料！

他二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冒出了如上念头，贺千妍更是顿悟了孙氏之所以胆敢谋害堂堂郡主的原因。

有恃无恐！是有恃无恐啊！

诚然，连一国之君都默许甚至授意取她性命了，孙氏作为其爪牙，当然是喜闻乐见！

呵！还说她没想过要谋财害命……真亏她能厚着脸皮把这话讲出来！

于心底对孙氏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表达了片刻的“佩服”，贺千妍不紧不慢地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姨娘，你终究是暴露了。”

须臾，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就意外听闻了一个清冷的女声。

孙氏怔住了，她呆若木鸡地抬起脑袋，在突然亮起一盏烛火的卧房内，见到了女子面无表情的容颜。

她……她怎么……

孙氏倏地注目于适才咄咄逼问于她的“鬼影”，惊愕地目视其抬手撩起了披散的长发，露出了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

“你……你们！你们竟敢骗我！”

眼见妇人弹指间变得气急败坏、面目扭曲，贺千妍眸光一寒，随即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

“骗你又如何？你偷偷对我下毒，害死我爹，害死我娘，将你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恨！”

许是女子此刻的神情太过愤怒又太过狰狞，惊魂未定的孙氏禁不住面露惊恐，只觉一股子没来由的恐惧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然而下一刻，她就猝不及防地嗤笑出声。

“你娘……你和你娘都该死！你们偷走了老爷的心！老爷本是喜欢我孙馨怡的，却被你娘那狐媚子勾去了魂！”

“放肆！！！”

贺千妍再如何好涵养，也听不得一个恶妇在她面前诋毁已故的母亲。因此，她忍不住猛一发力，一下子将双目圆睁的妇人推倒在了床榻上。

“我说错了吗！？我六岁那年便认识了老爷，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承诺过，长大后会娶我为妻！是她！是你娘那个狐狸精！她横刀夺爱，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生生拆散了我和老爷！把老爷迷得神魂颠倒！！！”

“休得口出狂言！我爹什么时候喜欢过你！？你少自以为是！！！”

贺千妍听得怒火中烧。分明是这个歹毒的女人横插一杠，设计爬上了她爹的床，处心积虑破坏她爹娘之间的感情，如今却在这里颠倒黑白，污蔑她的母亲！！！

“我才没有胡说八道！老爷他本就是爱我的，若非你那狐媚母亲仗势欺人，他又岂会弃我而去！？”奈何孙氏却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支起身子高声反驳起来，只是，话刚出口，她就冷不丁得意洋洋地咧开了嘴，“可惜，她是条不会下崽的狐狸，霸占着老爷好些年，肚子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公主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眼见妇人煞有其事地冲自己挤眉弄眼，贺千妍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那双在黑夜里亮铮铮的眼珠子，就好似是一把泛着冷光的尖刀，直愣愣地戳中了她的心房。可是，已然窜上头顶的怒火，却仍是被她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我娘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你才是那个毫无自知之明的插足者。”仿佛过了好一会儿，女子才面若寒霜地开启了朱唇，一双杏眼冷冷地注视着孙氏遽然变色的脸，“所以，她决计不会遭到天谴。倒是你，孙馨怡……你的报应，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