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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第一部·纳兰庶女

作者:木玉琼棠 | 分类:言情 | 字数:24万

38.番外七 父子谈心

书名:纳兰·第一部·纳兰庶女 作者:木玉琼棠 字数:5966 更新时间:2024-10-10 22:47:46

(上)

文阙城夜晚的黑暗, 也是有典故的。据《木兰朝稗类抄》上说,蔷薇朝的皇宫原本也有路灯,只是到了大阉专权后, 为了便于夜间秘密出入而尽废之。以至于后来“禁门以外, 除朝房及各门外, 绝无灯, 午夜赴朝, 皆暗行而入,相遇非审视不辨。惟亲王有灯引至清沢,景晏二门, 内大臣以角灯入内。”

而此夜的东宫也是漆黑的,只有弥月太子的地方亮着灯笼, 格外的亮。

十四皇子本是晕死在地上的, 被几人一抬, 微微一动,眯着睁开眼, 视线正触及纳兰泽州跪倒的地方,朦胧的光晕里,她泪光盈盈,却不忧不恋,那是一种无怨无悔的眼神。她的眼眸中映着一个人, 可那个人却不是自己。十四皇子突然很想知道是什么人能让她这样义无反顾, 他强撑着剩余的力气回过头看了看, 是八哥, 他也望着她, 却终是无情地默然回身……

她紧紧地闭起眼,却能见到她眼角流下的泪, 在昏黄的灯光里,有种恍然隔世的遥远感。

十四皇子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自己的伤太重,只能被抬起,远离东宫,远离她。宫人的人影在模糊的眼前穿梭,可眼中却只能看到她跪着的地方,他能清醒地感觉到自己离她愈来愈远,而她身边的光线愈来愈暗……直到自己被抬到甬道里,见到两边狭窄的宫墙越发缩小了视线,她身边的人影都散去,徒留她一人就跪在无人的青石地面上,清冷月光轻笼着她的周身,带着黯淡的忧愁和凄美的哀伤。

“佞祯,又要把她留在那个冰凉的地方了吗?”

他不甘心地欲起来,可刚刚半撑起身子,身上的伤口又泛起痛意,十四皇子一声闷哼,再度陷入昏迷。

薛延尚强撑着将十四皇子送回腾骧殿,十四皇子贴身小厮唐残、唐无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倒是长宫女探玉较为镇定,忙让两小厮连夜出宫寻乐凤鸣。

乐氏老宅

八宝道:“少爷,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八爷急差人召我前来腾骧殿,怕不只是太医都调去慈仁宫和东宫那么简单,十四爷怕是……”

乐凤鸣皱眉,怕是和州儿有关。他当下小心翼翼、 星夜入宫 ,竟听说十四皇子独闯东宫,只得加快步子到十四皇子的腾骧殿。

待乐凤鸣到得腾骧殿,一直强撑着的薛延尚终于松了口气。

“延尚大人,你伤的不轻。”

“乐大人,你终是来了,阿尚还撑得住,但殿下 ……”

乐凤鸣把了脉,又扯开十四皇子的蓝袍前襟,只见他肩头、胸部、腹部遍体鳞伤,不由摇头,只怕背部还要厉害,没想到佞祯为了州儿,竟伤得如此之重。

高烧昏迷的十四皇子只皱起眉头,低声动了动喉头:“州儿……”

而正欲出门的乐凤鸣也正听到这一声叹息,神色复杂地回首,看了十四皇子一眼,却终是出了书房。

启门之际,些许凉风吹进来,吹动十四皇子额头后的散发。

“州儿……州儿……”十四皇子许是感到凉意,皱着眉,焦急地低唤,在梦中虚弱地伸手,可那手臂还是负了伤的。

十四皇子这一睡就一直未醒,薛延尚本担心着这些个皇子们都是打小日日上紫宸门听朝会的,十四皇子这突然抱恙辍朝会惹了有心人的怀疑,却不想卧病多日的仁宪皇太后前夜病情骤急,皇上亲临慈仁宫照料,倒是免了几日“御门听政”。只是,弥月太子翌日称病不出东宫,而常年身在沙胡关的皇长子直靖王却在同一天秘密入京,阴谋的气息悄悄在这京师里弥漫,引得宫廷内外揣测纷纷。想到十四皇子也是前一夜伤的,探玉有种不安的直觉,似乎十四皇子也卷入其中,心下不由地越发忐忑。

就在探玉、薛延尚忧心忡忡地过的这几日,十四皇子倒是睡得死沉,再醒来,已是三日之后。十四皇子一醒,小厮唐残唐无心笑逐颜开,赶忙侍候十四爷换朝服,配朝珠,上朝会。贴身侍卫薛延尚倒是一早在外面等候的,与十四皇子两人出了腾骧殿,扶持着就往外廷去。

十四皇子和薛延尚两人自小熟稔,此时又都受了伤,走起来龇牙咧嘴倒不避忌,十四皇子只笑道:“阿尚,你我如今这副模样儿,像不像两个走不动路的小老头儿?不知道等我们都老了,会不会像现在这样?”

薛延尚道:“只怕爷到时候也消停不了,没事儿来个‘云里翻’,让阿尚那一把老骨头怎么跟得上?”

十四皇子闻言大笑,不料又牵动了伤口,只得喘气道:“好你个薛延尚,知道爷这伤在肚子上,还害爷发笑,爷今儿个算是晓得‘笑痛肚皮’的意思了。”说着也不厚道地勾住薛延尚的脖子,却低声吩咐:“去打听下本皇子昏迷那几日,州儿……”

“爷!”薛延尚恨声道,又是这个女人,爷都为了她差点没了命!

“阿尚!”十四皇子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一个大嗓门从身后响起:“嗨,我说是谁呢?果然是老十四。”

十四皇子和薛延尚转身,不出意料地见着身后九皇子和十皇子并排而来,那声音想来是十皇子的。十四皇子给薛延尚递了个眼色,让他快去,薛延尚只得“哎”地一声转身离开。

“哟,这十四弟和阿尚倒是比和我们这几个正了八经的兄弟还亲了!”九皇子挑眉,站十皇子身边说风凉话。

十四皇子不以为意,上前就勾住九、十皇子,嬉笑道:“我说九哥,这话怎么你们郭家的人一说出来,就让我觉得那么醋味儿呢?”九皇子生母翊妃族姓郭氏,与临安郡王佞岳结了亲家,这九皇子辈分上也算得上那醋坛之名在外的八王妃郭氏的表字兄长,十四皇子这么一说暗讽地厉害,偏那个神经大条的十皇子听不出,煞有其事地应道:“九哥,还真有些道理。”直气得九皇子没七孔流血,只能暗骂老十四滑溜。

过了景晏门,便入了紫极宫外廷地界。宫外开府的成年皇子此时也差不多都到了紫极门前,众皇子三五成群,聚在一撮儿,十四皇子很自然地随着九、十皇子到八皇子那儿,透过攒动的顶戴,偶见到前头四皇子与十三皇子商议着什么,十四皇子原本的一脸嬉笑已经无影无踪。

辰时,清和帝临朝,木兰朝诸王公大臣、众皇子鱼贯而入紫宸殿,殿内肃然,殿外鞭响,众臣行九跪九叩礼。十四皇子序齿行次最末,立于众皇子末尾,堪堪可见到整个大殿内外的情形。

正此时,小太监尖着嗓子道:“直靖王到。”

朝堂一时鸦雀无声。

皇长子佞仕头戴黄金簪缨,一身绛色蟒袍入朝,水袖一挥,硬气地跪地叩圣,

十四皇子很清楚,前些日子昆仲皇子拔剑相向,东宫病危的风声就算刻意隐瞒,数日之间也足以让整个京城里头的王公大臣、权贵宗亲尽人皆知。弥月太子可能失势的传言风声鹤唳,但在猜不透这敏感的政治风向将怎么改向的情况下,谁也不会轻举妄动。可如今弥月太子称病数日不能上朝,储位虚悬之际,秘密回京的皇长子突然现身朝堂,这无疑越发证实了弥月太子的地位不再稳如磐石。

果然,朝堂上皇长子一党率先发难,揭发新任十门提督擅用职权,欲阻直靖王入京,包藏祸心,此乃“乱臣贼子”。十门提督乃弥月太子门人,当下反咬直靖王擅离职守,未奉皇诏,私行入京,意图不轨,实是“贼喊捉贼”。朝堂不无例外地分为两派,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此乃长孙氏和纳兰氏两姓党争的延续,朙珠党看似早已失势,其下势力却依旧根深蒂固,弥月太子和外戚长孙氏所组成的朋党表面上一头独大,暗地里却由拥立皇长子的纳兰党牢牢牵制,弥月皇太子和皇长子直靖王的储位之争,相持不下,而这似乎是所有人希望的局面,因为一个不能服众的储君意味着谁都有机会取而代之!

十四皇子心念州儿安危,却困于早朝无法脱身,站得久了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只得抬脚脱靴,故作随意地靠着殿中立柱闭目养神,只等那些个腐儒吵完,退朝。

却不料,清和帝泰然道:“天子无家事,朕的这些个儿子,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十四皇子一惊,睁眼正对上皇父炯然炬目,莫名地额头沁出冷汗,靠着立柱的后背阴湿一片,朝服就粘在立柱上,扯下来时,那盘着金龙的赤柱留下一片水渍,被偶尔蹿进殿里的一缕晨曦照得猩红眨眼,只不知是汗,还是血?

下朝时,天已大亮,十四皇子心不在焉地跨出门槛,沿着汉白玉的玉石台阶缓步而下,却见薛延尚汲汲过来禀道:“爷,州姑娘现并不在东宫!”

十四皇子惊急,顾不得身上的旧伤,甩袍就走。薛延尚一见他又往东宫去,哪里肯由得他。正当这主仆二人准备大打出手的时候,御前总管太监梁九跟下台阶留住两人,道:“十四爷留步,皇上传您去紫宸宫呢。”

“父皇!”

十四皇子一个怔忡,他早知道“剑指东宫”的祸事必是要传到皇父耳里,到时候“犯上作乱”的罪名是如何也逃不脱的,只是没想到竟来得那么快,父皇竟偏偏在他心悬州儿、心急如焚的此时此刻,宣他!

少年不由地纠起眉头,那双清澈如墨玉的眼睛带着心焦、转向身后的梁九,却见鞠楼的太监身后,高耸的“紫极门”背光伫立。那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瓦歇、澄蓝的天际,仿佛都被朝阳打上了一层虚幻的耀色。此时的十四皇子并不知道,当很多年后,他再度站在同样的位置,回看这外廷三殿的时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下)

紫宸门内即为紫宸宫宫院,这里是皇帝的正寝居所。紫宸宫东西两侧为昭明、弘靖两座便殿。围绕紫宸宫院落的庑房设有管理御膳、御茶、御药、御用衣冠、御用文具等各类机构。十四皇子对紫宸宫并不陌生,因清和帝将皇子的课堂南书房也设在这里。

十四皇子脚步沉重地随着总管梁九,躬身过紫宸门,步至紫宸宫西次间和梢间进入,此地为“太上暖阁”。皇父“御门听政”之后常在此亲断万机,阁分南北前后两室,前室西,东墙有小门通中室,前室东无匾额,南为窗,北设御座,为皇帝召见大臣之处,十四皇子自也是从此室入,见着为防窗外有人偷听,南窗外抱厦是设了木围墙的。而东为夹道,有门通后室。十四皇子知道后室也隔有小室,西室曰“太清书屋”,东室为“无倦斋”。

到得皇父近处,十四皇子不敢再造次,规规矩矩地给皇父行礼。可皇父却不叫起,一旁的总管太监梁九知皇上仁慈,又疼爱这个小儿子,是极少有什么词严令色的,不过这次十四皇子胆敢威胁储君,纵是慈父如清和,恐怕也要动真格了。

十四皇子自不是没有担当的人,见皇父开门见山先罚跪,心里倒是平静了,也不啃声,自顾跪着,人都以为那是年少倔强,却没人知道他只是想起了另一些事……

当年木兰朝初建,盛传一句童谣:“国之将兴,必有祯祥。”

他出生时,曾天降红云,视为祯祥,清和帝大喜,赐名佞祯,而与他序齿排名最近的十三哥也因他之故得名佞祥。

清和帝对这个小儿子自是颇为宠爱,常常带在身边管带,而他从小聪明过人,才能出众,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性子。

却也成也这副性子,败也这副性子。

清和三十四年,当他落入弥月太子设计,独自一人面对狼群攻击,他并没有退缩,反而射杀头狼,用侥幸所留的半条命回到营地。而当时拥附弥月太子的四哥,他的亲四哥竟然为弥月太子洗刷屠弟的罪名,从此与他兄弟反目,渐行渐远。而他的父皇为了安稳储君之位,将他雪藏半年,聪明如他,自然知道父皇的那么做的道理都是为了保护储君,稳固江山社稷,可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埋怨过父皇,也曾想过舍弃残酷天家,但当遇到纳兰泽州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他重新回到天家,虽然不再如儿时受到父皇厚爱,却也成为了一个外人看来,文武兼备、出类拔萃的皇子,甚至连他的霸王脾性都被他锤炼得越发收发自如、无懈可击……

梁全见皇上让十四皇子跪了两个时辰,正待要劝,却见着十四皇子拉着他的衣角,摇摇头,一脸十五、六岁少年的委屈摸样儿。梁全见着心里有些不忍,想这十四皇子原也是皇上最宠爱的甘珠尔,可这些年不知怎么就淡了去,倒是十三爷成天地黏着前后,由皇上亲自管带,这十四爷便来得少了,也难怪要……

御座上的清和听到衣料琐碎声,扬眉瞥向十四皇子,道:“你这泼猴,这回儿倒消停了?”

梁全稍稍松了口气,想皇上晓得侃人,还是心疼这个小儿子的。

可偏这十四皇子不识相,仍旧负气地低头,可没人知道,十四皇子低着头,只是不想在皇父面前示弱,只因他无比敬爱着他的父皇。

清和倒是难得的语重心长:“十四皇子,朕的小儿子,年岁不见长多少,胆子倒越发大了,隔三岔五地闹出点事儿,火烧官船、南巡出逃、殴打国戚、私闯后宫……一件胜过一件,还次次都闹到朕跟前儿来。这些年朕倒是见你见得少,听你听得多了。”

十四皇子郁郁地抬头,“这些年”是几年了?有几年没有被皇父单独召见了?似乎,从清和三十四年起,他十四皇子就游离了皇家的重心。

“父皇,儿臣……”儿臣只是为了引起父皇的注意而已,可是父皇却从来不过问,只是放任而已。

“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快说,吞吐什么?”

佞祯本想说什么,可想到三十八年皇父对自己的无情,又皱着眉头,忍住喉头道:“儿臣不敢!”

清和见着十四皇子口是心非,当下怒道:“小兔崽子,你也有不敢的?连火烧南巡御舟的胆子都有,这会儿你倒是给朕来个‘貌恭而心不服’!”

“皇上。”梁全见着清和动怒,急劝道,“这官船起火怎么也能怪十四皇子,是蔷薇朝的余孽早就预谋好的,所幸十四皇子没事,那都是皇上福泽。”

“阿九,你个奴才,朕教训儿子,有你说话的份么?”清和叱道,火气倒是消下去不少,“得了,以前的事儿,朕也既往不咎。老十四,来朕身边,瞧瞧这两本折子里都写了些什么?”

“是。”十四皇子跪着,用膝盖挪过去,接了奏折,不看也猜到必是弥月弥月太子一党和皇长子党羽相互告发弹劾的上书。十四皇子心里发毛,知道皇父是在揭自己大闹弥月太子宴的事情,遂斟酌道:“父皇,佞祯擅窥密折,有违圣训。”

“哼!”清和虽然还带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你要是还晓得圣训,怎么不记住朕教你‘昆仲和睦’?怎么不记得朕教你‘君子不党’?”

十四皇子吃了排头,暗自心惊,两本奏折就落在地上,赶紧磕头。

“朕的十四皇子大了,都懂得剑指兄弟,大闹东宫了!你今儿个敢忤逆兄长,挑衅弥月太子,他日连朕这个父皇也不放在眼里,还了得!”

“父皇!”十四皇子猛地抬头,“父皇为何不问儿子为何会那么做?当日二哥所为,与地痞无赖何异?佞祯耻之,出手阻止,又何错之有?奏折中所述弥月太子之罪,父皇为何不闻、不问?二哥私行筵宴、私阅秀女之罪,父皇又为何放之、任之? ”十四皇子咬牙,“可三十四年,儿子好端端被狼群围攻,差些丧命,暗中唆使者就是二哥门人,父皇却为何反升了他的官,他如今不正是被大哥弹劾的十门都统万化飞?同样身为儿子,只因为他是弥月太子,他就可以拥有凌驾一切的特权吗?”

“十四皇子!”清和帝拍案而起。

“如果弥月太子的头衔意味着这些特权,那么二哥他根本不配做弥月太子!”

“那么,谁能配做弥月太子?”清和帝冷蔑地睨了一眼十四皇子。

“贤能者居之!”少年皇子无畏地仰首,墨色的瞳眸一瞬不瞬与皇父对视。

半晌,太上暖阁的南窗传出一声轻斥:“兔崽子,你还差得远了!”

……

当很多年后,十四皇子再度回想的时候,他仍清晰地记得,是年,清和四十一年,宇内海清河晏、萧墙祸乱初起的这一年,他第一次以一个参政皇子的身份进入紫宸宫。如果他早生一刻,兴许就像老十三,早早地扈从皇父,早早地三振出局,早早地殚精竭虑,终讨得一个贤王名;又或者他晚生一刻,兴许就像十五弟,一辈子不参政,稀里糊涂地也混了一个郡王衔。可他偏偏早不早、晚不晚,是这木兰朝的十四皇子,所以只有他才会以这样独特的方式在夺嫡初乱的这一年里首次参与政事,而这似乎也注定了他今后所走上的生死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