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子，陈鱼呆坐在妆凳上，怔怔出神儿。感觉平静的心湖，头一次被沾染得微波粼粼，心窝里有种淡淡的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的不适，胀满了心房，却找不出发泄的途径，让陈鱼这个一向条理分明的人有些错愕，这般掌控不住的陌生情感，实在是让她难以接受……

碧竹从衣柜中拿出件薄披风，轻轻地覆在了陈鱼的身上，才动手拆着她的发。小姐从小就喜欢披散着发，因为这个恶习，没少挨老爷太太的训斥，可是依然没有将这懒散的习性板过来，如今小姐又身怀有孕，自然更要怎么舒服怎么是了。刚刚经历了那样的场面，小姐的心中烦苦，她一个丫头无法排解，生怕哪句不中听的话，再惹了小姐的忧愁，也就只能让小姐身子惬意些罢了。

手轻柔地落在小姐泛着黑珍珠光泽的发上，眼睛却透过铜镜一眨不眨地放在小姐地身上。小花园里的那一幕，给她的打击都是不小的，更何况是小姐呢？小姐虽然面色如常，可是从她紧抿的唇线，冰冷的身子，都在诉说着不豫，只是没有明说出来。碧竹心中有些慌乱，一时闹不清楚到处要如何自处，才能看起来既得体，又能恰到好处地让小姐免于伤神……

才想着，就听到衣角婆娑的声音，回眸望去，看到金婵手中端着茶盅正转过屏风步入内堂，碧竹忙把食指竖在嘴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头微微地摇着，告诉金婵不要打扰了小姐的沉思。

金婵脚下一缓，看着坐在镜前的小姐面上一派从容，眼睛却不知道望向了哪里，心中不禁长叹一声，小心地尽量不出动静地凑到碧竹身边，轻声问着，“小姐这是怎么了？这个时辰寒气渐起，怎的没去床上歇着？”

碧竹脸上漾着丝苦笑，无奈地道：“本想着拆了发换了衣衫再劝小姐去躺会儿的，可是……还头发还未理顺呢，小姐就犹自在走着神，怕一出声儿惊了小姐，所以也就没打扰，”说着指了指小姐身上的淡蓝色披风，“已经加了件披风了，小坐一会儿，应该没什么事儿的。”

两个丫头的悄悄话虽然已经很小心，可是还是引回了陈鱼的思绪，转眸见着了两个几近两贴到一处的头，不禁莞尔一笑，“干嘛呢，都挨着了，有什么贴心话还怕我听了去不成？”

碧竹与金婵见小姐回了神，心境一下子活分了起来，金嫌面上飘过两抹红云，嘴上娇嗔着，“小姐就会打趣奴婢……”说着将一直捧在手里的小茶盅递给了陈鱼，继续说道：“小姐，前儿紫鸾姐姐去街上玩儿，路过了您的干果铺子，见着了几样您在临安时爱吃的蜜饯，就包了些回来，奴婢看见了海棠果正新鲜，就给您泡在了热水里，您试试，酸酸甜甜的，应该会很开胃，奴婢已经问过了乐大夫，说是无碍呢。”

陈鱼笑眯眯地接过杯，盯着深在其中缓缓起伏的晶莹果子，舌根处竟然生出了津液，果真开胃啊！小饮了一番，的确是比蜜蜂水口感要好上很多，比单纯的蜜糖水多了些回甘与酸溜，冲着丫头点了点头，以示满意。转念想到了秀芸，于是开口问道：“可有差了人去表小姐的院子看看？陈总管把表小姐安排在了哪个院子？可派人去关照了？”

金婵蹭到了小姐的膝边，跪坐在长毛地毯上，边捏着小姐的腿，边回道：“奴婢才从表小姐的院子回来，陈总管将表小姐安排在了通院的跨院，离咱们院子有段距离呢，奴婢去的时候，大爷正在呢，看着大爷的几个贴身小厮正忙活着，奴婢也就没再多问，想着这会有大爷在，奴婢说什么都会显得多余，想等稍晚或是明天奴婢再去瞧瞧，有缺的短的了奴婢再差人给补了去。”

陈鱼满意地扬着嘴角，心中再次对身边这几个得力的助手由心地感谢着。只是……陈鱼眼光流连在金婵娇俏的脸上，不禁想到了陈焱那张黑脸。那人……怕是不肯善罢甘休吧。

陈焱一向心高气傲，今儿却在一个奴才身上碰了硬钉子，虽然眼下心焦于秀芸的身子，无暇顾及到别的，难保不会秋后算帐……到时，如果真要针锋相对，自己怕也是会护不周全，那……要怎么办呢？

碧竹眼见小姐的面色又沉了下去，看了眼正在望向自己的也是一脸不明的金婵，微挑了挑眉，金婵立即会意地颔首，收回眸光，咬着唇静思了片刻，才端正了身子，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小姐身边，缓声道：“小姐，奴婢知错了……”

陈鱼闻言下意识地收了收瞳孔……

“小姐，如果奴婢令您为难了，奴婢……可以去通院里领罚的……奴婢……绝不会有所怨言，能护着您不受一丝伤害，就是奴婢最大的心愿，今儿……这事，虽然是大爷无理在先，奴婢却是不该出语相顶的，事后奴婢也在后悔，怕是大爷又会把这些不敬算在了您的头上……要不奴婢还是去通院请罪吧，不过是挨上几板子而已，休养些日子还会活蹦乱跳的……”说着金婵还挺了挺胸脯，以证明自己说得不假，有个好身体能扛得住板子的招呼。

陈鱼心中有一股一股的酸楚在涌动着，刚刚还在回味无穷的水果香气，已然变成了又苦又涩的辛酸，手不自主地将金婵颊边的碎发理顺，纤长的指沿着她优美的面部线条滑动，轻轻地柔柔地，像在抚着传世的珍宝，嘴里似喃似哝地道：“在你心中，你家小姐就是这般无能嘛？”

“小姐……”

“小姐……”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两个丫头的惊叫，连碧竹也跟着跪到了另一侧。

阵阵挫败感由心而生，让陈鱼感觉全身无力。也是，在古代，女子都是以夫为天的，就算在主子面前再得宠，也不过是个下人，与自己的郎君比起来，那是天上地下的，得罪了主子的郎君，不被赶出府就要感激涕零了，最轻也要吃一顿板子的。

丫头有这样用自身去换自己安宁的想法，说实话，陈鱼也知道是不能怪金婵的，可是心中翻滚的，在胸腹间蠢蠢欲动的怒意，却是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下……

这就是千年时光的代沟吧，这就是她穿越所要面临的难题吧……二十一世纪崇尚文明人权至上，与封建社会最底层的矛盾，需要怎样的润滑才能调和呢？陈鱼有些茫茫然……

迷乱了半晌，也没求出个解来……罢了，既然做不到意会，那么……还是先言传身教吧。一切虽然不能都通过沟通解决，但至少，能让她们了解到她们对于她的重要，也许，可以慢慢转变丫头们无时无刻不在的优秀奴性思维……没有办法，陈鱼只能乐观地想着。

陈鱼轻声唤着两个丫头起身，却只见得两人只是在犹豫着，并未有所动作，于是道：“现在我身边顶用的就你们几个人了，有一大家子的琐碎事务要忙，有无数的腿要去跑，你们要是跪出个什么伤痛来，可别怪我不准你们休息，要带伤当值啊。”

两丫头闻言对望一眼，见小姐没有起身的意思，于是也就势坐在了地毯上，一人一边捶着小姐的腿，等着小姐接下来的话。

太阳已收敛了炙人的热烈，只留一片霞光在天边，映在窗边有一抹绯红。有些萧索的薄暮，在心理上就已造成了清冷的假象，陈鱼下意识地紧了紧襟口，想把一室的凉意隔绝在厚实的布料外。

时辰已然不早，再过不了一时半刻想必就会有丫头进来询问是否传饭，陈鱼决定不再多做废话，于是直奔主题，“碧竹，你去小厨房传个话儿，说我两刻钟以后传饭，你再跑一趟正院，去看看老太爷那几个小厮怎么样，问问天扬有什么事没有，顺路去看看端阳那的情况……”

碧竹应着诺，起身离去。

金婵抬头看着眼神跟着碧竹远去的小姐，抬手贴着小姐的手，感觉有些冰，于是开口道：“小姐，天色凉了，您还是回床上歇会吧，从晌午就没得歇，您也一定累了。”

陈鱼摇了摇头，就势拉了丫头的手，直直地望进了她的眸底，“金婵……你不用再有别的想法，什么我为不为难，什么要自己去领罚的话，以后切记不能再说了，在外人眼里你们几个代表的是我，谁要是伤到了你们，就跟打在我脸上是一个道理，所以……做为你的小姐，对今天你的所作所为，是要拍手称赞的……”

金婵原来在眉间蕴含着一丝忧愁的小脸，刹时如绽放的炫烂，明亮且耀眼。

“只是……做为陈家的主母，有些风气是不能容的……”

随着陈鱼语中的转折，金婵的脸上明媚也跟着暗淡了下去，看得陈鱼一阵心疼，指点轻落在又相蹙在一起的眉心，期望能抚平那道褶子，冰冰的指贴上冷冷的面，一时都不知道谁能暖了谁。

“现在要求你能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我也知道是难为了你，只是……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后，你要自己想一想，要如何不这般锋芒毕露，隐慧才是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能生存下去的法则，这次我能护你，可是在我看不到的时候，被记恨了去的人寻了错处，到时你又要怎么办呢？”

金婵一愣，自己想的只是怕给小姐添了烦乱，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寸远，完全没有想到，小姐却将她忽略掉的长远也看到了，还将它们提点了出来，谆谆教导着自己要如何在府里生活……想到此，不禁红了一双泽光明眸……

正当主仆二人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时，且听到有小丫头传话……

“大奶奶，彩云姑娘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