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停在京郊驿馆的女官回报说，娅布泰郡主又患了热伤风，您看……”芷若小心地在一旁回奏道。

我从鲜花与热水氤氲的蒸汽中慢慢仰起脸, 旁边的宫娥忙为我递上了干爽的帕子, 待脸上的妆容整理好了, 我又接过芷若递上来的酸梅汤, 轻轻呷了一口, 这才有些许不耐烦地道：“不是上一次已经报过了么？”

“回娘娘，上一次，是娅布泰郡主因为水土不服患上了热疹, 调养了许久，前儿才刚见好。”芷若低声道。

“水土不服？”我略一挑眉, “那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这次……”芷若犹豫了一下, 但还是很老实地道, “这次，听郡主身边的人说, 是思乡过甚……”

“噢，思乡过甚？”我冷笑道，“真是稀罕，真么大的人了，还有这么一说！”然而说归说, 现在看她病在郊外, 我又不能不管, 只得道, “你去, 让太医院再找两个合用的去看看，总这么七死八活地病着, 下个月的大婚要怎么办！”

芷若答应了一声，忙下去了。

我一面吩咐旁边的宫娥为我轻轻地打扇，一面凝视着放在不远处桌上的一个小匣子——这是几个月前，甘多尔的嫡长女娅布泰郡主进京前命人先捎进来的进献礼，献给我的，不过是海西新作的几样簪花，我并没什么兴趣，只看了一看就摆在那里了。说起娅布泰这个孩子，到并没让人有多喜欢。先头，我是觉得如果祜儿如果与她无意，娶进来倒好。然而这些日子，我却渐渐发现，祜儿的性子似乎更加沉稳了，尤其是媚心死了以后，他反而变得老实了起来。不是去兵部操练，就是一个人闷在府里面。如果他这时候他一反常态，把对邓莹的几分热情用在了娅布泰身上，那岂不是辜负了我当初帮助他成婚的“美意”。于是，在他大婚前几日，我打破了从前约束瑞儿和泰儿的规矩，亲自挑选了十几个姿容秀丽，风情各异的小宫娥送到了祜儿的府上。只说是以教导祜儿“夫妻之道”，旁人便也不好说什么。祜儿这一次倒也不推辞，齐人之福享受得倒也心安理得。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考虑娅布泰进京的事情。

依着我和瑞儿的意思——当然也是元昶的意思，我们是巴不得这孩子早点进宫才好，可是，娅布泰的轿子刚刚到京郊五十里处的地方，她就突然患上了热疹。太医过去诊断后，说是水土不服，又怕她进宫后会多有不习惯，便要她在原地驿馆休息养病。待她的病有了起色，我本想将她接进宫来，谁知又偏偏遇上了黄沙蔽日的时候，钦天监便说，此非吉兆，不利于嫁娶。于是祜儿的婚期硬是从六月初给拖到了八月底。好容易天象转好，这孩子又是不断地闹病，太医便又不准挪动。本来迎娶王妃是让我们高高兴兴的事情，如此一来，倒闹的谁也没有了兴致，就连祜儿，也对这件事情无所谓了起来。

“母后，虽说是养病要紧，可把她一个人扔在那荒郊野外，总是不大好的，况且，”瑞儿曾很担心地提醒我道，“这回进宫的，可是您的娘家侄女儿。”

“是娘家侄女儿，也得看她是干什么来的，”我冷冷地道，“若是换了给你预备的太子妃，本宫自然不会这么着。把她冷在外头，一来可以给你三弟灭灭火——只要这桩婚事他不是百分之百地情愿，那我们这一步棋就没有输；二来，还可以在你父皇那里卖个人情，让他知道本宫可不是那种偏疼自家女孩儿的人；三来，倒可以给你大舅舅一个交代。”

“大舅舅？”瑞儿不解地道，“儿臣不明白。”

“你想不到吧，”我别有深意地笑道，“祖辉跟了祜儿这么长时间，按理说，他应该比谁都希望祜儿娶了娅布泰。可是却是他自己跑来亲口跟本宫说，这门亲事，不能做。”

“这话怎么讲呢？”瑞儿仍就是很迷惑。

“他的心思比你我都要简单。”我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指甲，装作毫不在意地道，“娅布泰的母亲，是祖辉他小妾的亲姐姐。他是怕回头祜儿做的不好，弄得娅布泰满心不高兴，他再跟家里的内宠没法交代。”说罢，我笑了笑，这才正色道，“当然，这只是一层，说穿了，他还是担心祜儿万一把娅布泰不闻不问地丢在府里，会拂了甘多尔联姻的美意——你又不是不知道，祜儿现在还不是隔一段时间就要去邓莹的坟茔去看看。相思苦啊，就怕这苦劲儿太大，让不该苦的人，都苦了。”

瑞儿听罢，也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然而，他却没有再说什么。

鸿嘉十二年八月初，娅布泰在京郊盘桓了将近三个月的轿子终于被抬进了宫城。因为大婚的日子临近，我只得将她匆匆安排在秀女待选的储秀宫中暂作安歇。直到祜儿大婚的其他事宜一应俱全，我这才分出神来看顾我的侄女。

“姑妈，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将军哥哥呢？”十几天后，我终于有了空闲的时候，便到储秀宫看娅布泰。这孩子倒是也不拘束，很是贴心地把我当成了家里人，这反倒让我有了些不自在。

“储秀宫的教引嬷嬷没教过你么？”我略皱了皱眉头，“储秀宫是待选皇子妃的住所，你在这里怎么能唤本宫姑妈！”

“好嘛，皇后娘娘，”娅布泰混不在意地改了口，却还是紧追着问我，“将军哥哥什么时候来？”

“什么将军哥哥，那是你的夫君！”我不满地纠正道，“你整日里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你们这些伺候的是做什么的，难道没告诉过她，大婚前待嫁的女子该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姑……皇后娘娘，你这是做什么嘛，我只是随口问问。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这些我也知道啊，”娅布泰撒娇似的噘起了嘴，“可是，我以前在海西的时候就常见到将军哥哥，为什么现在不能见？”

“娅布泰，这里是中原，不是海西，”我很是不耐烦地厉声答道，“你现在是淳亲王的准王妃，一举一动就要守中原的礼节。就说你眼下——本宫是你的长辈，你听听你问话的态度，有这么和长辈说话的么？”

娅布泰听到我的话，眼圈霎时间变得红红的，她咬着嘴唇将脸别向别处，半晌，才带着一丝委屈地开了口问道：“姑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你说什么？”我在宫中很少会听到有人这样直通通地问话，于是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

“我知道姑妈不喜欢我，”娅布泰突然转过脸来，像个小女孩一样瞪着我，“所以，姑妈才会给将军哥哥找那么多的女人放在身边。”

关于祜儿府上女人的多少，的确是我着人暗中透露给娅布泰的，素来听说这孩子在家里是被娇纵惯了的，如今一看，果然不错。于是我直看了她半晌，直到她有些尴尬了，我方才淡淡地答道：“怎么？本宫的儿子需要多少人伺候，本宫难道也要事先问问你的意见？这且不说，不管是中原还是海西，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难道你爹就只有你娘一个女人么？七出之条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进宫这么些天了，德容言功四样，你又学了几样？”

“姑妈也不用就教训我，”娅布泰仍是不服气地嚷嚷道，“什么德容言功，我知道，姑妈就是不想我好好和将军哥哥在一起。既然女子必须不妒，那试问姑妈为什么从没给姑父纳妃？”

底下的宫娥嬷嬷俱是低低的惊呼，娅布泰一旁的嬷嬷忙扯扯她的衣角，示意她说些什么来想法子转圜。但娅布泰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只是倔强地看着我。我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脸上却没显出丝毫的气恼之意。我缓缓地走近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轻蔑笑地道：“问得好！不过，你错了，本宫不是没有给皇上的纳妃，而是皇上他压根儿就不愿意纳妃。娅布泰，等你有了本宫这样的能耐，再来跟本宫对嘴也不迟……只怕，你这辈子，是都没有这一天了！”

说罢，我立刻转身出了储秀宫。宫中的几个宫女嬷嬷连忙送出来，走至门口到了娅布泰看不到的地方，我突然抬了抬手，一个跟在娅布泰身边的嬷嬷立刻走了上来扶住了我。

“娘娘放心，”那嬷嬷一面扶着我慢慢前行，一面在我耳边低声道，“前儿在京郊驿馆的红花药，奴婢已经暗中让人给她服下了，昨儿奴婢查了她的饮食，正合那用得极好的症状。”

“很好，”我淡淡地道，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她从海西带来的那个贴身的陪嫁荷包，你可烧掉了？”

“回娘娘，已经按着您的意思办了。”

“好，再有几天，淳亲王就要大婚了，到时候，还要你把避子散放妥了才是。”我微微斜了下眼睛，沉声问道，“怎么样，能做到么？”

“奴婢谨遵娘娘的吩咐，娘娘万事放心。”

我这才略带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摆手要她们都回储秀宫。芷若见状忙上来扶住我，我微微回头看了这庄严肃穆的宫殿最后一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坤成宫。

从今天起，这里，将不再仅仅是我对孝慈皇后的怀念，而是，另一场争斗的开始。

因为我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被送进中原的筹码，我不仅是海西的女儿，更是中原的皇后。如果海西打定主意要用这种方式挑起中原朝堂上的不安或是动摇我的地位，那么，我只有和我的夫君一样，用鲜血和计谋来扫清这个世界上本不该存在的东西——哪怕是，血缘至亲。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传奇，只能有一个。

而我终是没有想到，我有一天竟然也会对自己的娘家使出杀手。

但是，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