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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72.孽债

书名:最相思 作者:炎上 字数:5801 更新时间:2024-10-10 22:37:55

“皇上, ”我端着一碗燕窝,轻手轻脚地走进坤成宫的书房,柔声劝道, “皇上, 叫祜儿进来说话罢, 总这么跪着, 也不是个事儿呢。”

元昶头也不抬, 只细细地批阅着手中的奏章,冷冷地道:“才跪了三个时辰,你就心疼了。”

“臣妾不敢。”我忙低头道, “孩子有错是该管该罚,可是, ”我顿了顿, 方才小心地试探道, “皇上若真要把他这毛病除了根,还是叫进来当面教训。这跪在大殿门口, 一则只会长了他的野性,日后不好收拾;二则,宫人们走来走去的,让人瞧见了,再传到外头去, 皇上脸上也不好看呢。”

“他这毛病, 只怕这辈子都除不了根!”元昶啪地一声把手中的奏折丢在右手边那摞褶子的上头, 略显气氛的声音中却又透着一丝无奈, “方才那么多人都拉着, 愣是拉不开。足得朕连议政都丢下,亲自赶过来, 这才罢!这可好,前头议政的臣子一个都没漏,全都看在了眼里。真是朕的好儿子,脸面都给朕丢到外朝了!这会子你倒怕他丢脸了!还有,你那妹子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承楠再怎么说,也是十三弟留下的唯一血脉,就算不是嫡出,好歹也是庶长子,说什么,也是嫡王妃亲自养大的!承祜一个当哥哥的,竟然骑到堂弟身上去打!想十三弟当年是怎么出的事,朕又是如何答应他的……”

元昶无奈地摇了摇头,窝火地将手里的笔重重地按在桌子上,又兀自闷闷地揉着额头。我见状,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阵愧疚与心疼,忙将燕窝放在桌子上,依着他的椅子边儿跪下道:“祜儿的这些不是,全是臣妾的罪过。这些年,原打量他是小儿子,不曾用心□□,这才有了今日。皇上可千万保重,您龙体要紧,若是因为这个伤了身子,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未及我说完,元昶便伸手将我拉起来,苦笑道:“得了,究竟是谁的罪过,朕心里有数。你不用这样,没得让你我的心烦再添一层儿呢……”元昶微微皱了皱眉,又舒了口气,这才松了口道,“罢了,让他进来回话罢。”

不一刻,祜儿便衣衫不整地进了来,虽说在外头跪了这许久,他的精神倒是一点儿都没减,走路也不过是略显蹒跚而已。这孩子大约是从小就被责罚惯了的,见了我们也没一点怯色,只又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元昶的桌子前。

元昶没好气地长长叹了一声,丢给我一个“朕说什么来着”的眼神,便挥手遣退了这屋中的其他下人。我见祜儿仍旧是一副倔倔的神色,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气。

“说吧,”元昶拉着脸,冷冷地问道,“今儿错哪儿了?”

祜儿垂着头,一声气儿也不吭,眼睛却瞟向别处。我见了,不由地带着三分气嗔道:“你父皇问你话呢,哑巴了,啊?”

祜儿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他微微喘了口气,略一扬头道:“儿臣没做错什么。”

我的心倏地揪了起来,然而转脸看向元昶,他的神色倒还平静。开口时,话里却透着两分寒气,只听他道:“依你说,倒是父皇错了。”

“儿臣不敢,”祜儿这些年倒也懂了些礼数,却依旧梗着脖子道,“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两国短兵相接,还有个先来后到之说。他既招惹了我,就怪不得我出手不客气。”

“噢?”元昶冷笑了一声,又道,“那你倒说说,他怎么招惹你了?!若是说出了因果,这事情倒还罢了,若是说不出因果,以往立下的规矩,你可别忘了!”

“他说……”祜儿刚要开口,但瞧见我在一侧,又住了口,有些犹豫地道,“他说了些对母后大不敬的话。”

我与元昶狐疑地对望了一下,元昶沉吟了一下,见我点了点头,方道:“便是如此,你总该先回了朕再做道理。当下就和人打起来,还有没有规矩了!莫不是你这几日没再骑射,非要寻出是由来和人打一架活动活动筋骨方才痛快?!”

“儿臣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做这种没道理的事情。”祜儿忙辩道,“是承楠在前头和下人说,说什么‘母后做姑娘时就和别人不干不净的,和二皇伯、八皇叔都有首尾’‘父皇是拣了别人不要的来’,儿臣听了这话,委实按捺不住,这才……”

“别说了!”元昶突然喝道,着实将祜儿吓了一跳,我却无暇顾及这些,只觉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一般,头脑中一阵乱响,连站都站不稳,只得勉强倚在桌子边上。元昶气得脸色蜡黄,手也抖了起来。祜儿见了倒吓得愣在原地,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便连忙俯下身子叩头,连声口称:“儿臣知错了。”

半晌,元昶先我一步舒缓了过来,见我神色已经是不善,便那有些沙哑地吩咐祜儿道:“你出去,外面候着。”

待祜儿出去后,他便一把将我扶住。我气得浑身乱颤,口中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味地干掉眼泪,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元昶担心地扶我入怀,一面又拍着我的脊背帮我顺气,担心地道:“你缓着些,仔细逆了气。”

我一只手颤颤地压住胸口,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二十多年前,在海西和中原发生的一切——

“不过是太子扔了不要的下堂妇,就别在那里装的真名节烈了!”

“十哥八哥,你们怎么了?不是说太子哥哥不要她了么?那她与奴婢还有什么区别啊?”

这些话儿想一下下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那些年的旧事,那些或许看上去不堪的,那些我想忘记,却又早已融入我骨髓中无法分离的旧事,一下子在我的脑海中纷纷炸开。我的身体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如此的重压,嘴里突然泛起了一丝甜腥味,掌不住这样的不适,我连忙拿帕子掩住了口,但思绪依旧在纷乱中试图找出一条看似清晰的规则——我不是这样的啊,当年虽然偶有出离常规,可我和曾做过那种不堪入目的事情!难道在世人眼中,我竟然是如此荒淫不堪的一个皇后么!等一下,想那时先帝刚刚驾崩,元昶不顾热孝在身,便迫不及待地在当夜册封了我的皇后名分。难道这意味着,我在那时起,就已经被传得如此荒诞不经了么!我慢慢转眼望向元昶,带着忧郁和焦虑的神情望向他,希望从他的眼神探求出什么。然而遇上他满是担心和忧虑的眼神,我方才满腹的疑云又去了几分——不管别人怎么说,大婚的时候,白帕落红的规矩是他亲眼见到的。我是怎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么!终于,我慢慢地喘匀了气,手却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他才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希望。我含着泪水,痛苦而委屈地哽咽道:“我,我……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说……我没有,没有啊……我是清清白白地嫁给你的,我是孝慈皇后和先帝亲自赐婚的,我……”

“朕知道,朕知道,”元昶一面将我抱紧了,一面试着去掰开我握着帕子的手,十分担心地道,“这些朕都知道……这些小人,这么多年了,仍是揪着不放,可这话,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玉儿,你松开手,让朕看看那帕子里是什么,别为这个伤了身子,那才是事故呢。”

“这又有什么稀奇,”我慢慢地松开了手中的帕子,却也顾不得拭去眼泪,只是仍旧哽咽地恨恨道,“小孩子的混话,自然是大人教的。不然他们这一辈子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了不得!”元昶看到那帕子上有一小块殷红的颜色,一下子变了脸色,我愣了一下,但却不动声色地将两只手交错着放在一起,按上了自己的脉门——还好,不过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然而元昶却焦急得很,立时就要传太医。我见状,连忙劝道:“不行,这会子不行,万一让外人知道,这流言,假的也成了真的,我不要紧,不要紧的。”

元昶仍旧是有些担心地抱着我,轻轻地帮我揉着胸口,但却一言不发。我也迅速冷静了下来,开始在脑海中搜索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承楠的主意,多半是来自他们恭亲王府。若真是如此,那说这些话儿的,只怕不是十三弟就是黛芸,毕竟当年的事情,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知道一二的。若是十三弟说的,那倒也不奇怪,当初先帝在位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孩子,若是听人误说误传了什么,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是黛芸,这就有些麻烦。虽说她是与十三弟上下的年纪,误听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她的亲娘和姨娘都是被我做法子暗里找人弄死的。这件事情她究竟知道多少,我就没把握了。若是她真的知晓一二,又会是谁告诉她的呢?是福升的儿子?孙子?还是别人?可叹当初这把柄不该交在别人手里。这些倒还罢了,问题是,这些不干净的话,黛芸又为何会由着他在宫里胡说呢?难道她就那么笃定地认为,当初十三弟的死是祜儿所致,所以我们会一直对恭亲王府宽容至极?!还是,她根本就没和承楠说过这些,黛芸自己也是局外人?!

“这事情,”半晌,元昶方才缓缓地开了口,近乎平静地道,“你觉得该如何收场呢?”

元昶的话将我拉回了现实。是了,这些始作俑者的事情倒可以慢慢儿查,但眼下的事情确实等不得的。我思量了一刻,拿定了主意,但却只是试探道:“皇上拿主意吧,臣妾这会子哪还有法子呢?胸口还闷得要紧呢。”

“少不得我们受些委屈,”元昶在手上加了些力气,继续帮我揉着,“终究那一箭是祜儿欠他们的。既不能一命换一命,朕就得胳膊肘向外拐着些。”

我就知道他存的是这么个想法,可我又何尝不是呢?!但想到承楠方才的话,我委实又忍不下这口气,想了一刻,不由地又红了眼圈。

“怎么了?可是旧症候又上来了?”元昶见我如此,忙心疼地去袖中摸帕子,一边又万分焦急地道,“这不成,要是过会儿还是叫太医过来瞧瞧,这么着,真要出了什么大病便不好了。”

我摇摇头,勉强笑道:“不是病,没什么的。不过是想起了些以前的事儿……皇上,您还记得,记得姗姗么……那个时候,臣妾只是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得以危楼摘星,这辈子,你我必不用再受那一世的作践,再不用仰人鼻息而活……可没想到,今日……”我故意将后半截话掩去,只作悲戚地别过脸去。

“你啊,越大越说孩子话,”元昶长叹一声,方才揽住我的肩膀,好言安慰道,“人说君临天下,可这话里,也有另外一层意思,那便是天下临君。你瞧这里,朕不过昨日一句失言,那群御史就疯了,折子里再不饶朕一星半点儿……这事情暂且这样处置了。至于后面的事情,”元昶近似轻蔑地冷哼了一声,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朕,自有道理。你且看着就是了。”

我点了点头,渐渐平复了下来。不一刻,,却听下人报道:“恭亲王妃和恭王世子求见皇上、皇后娘娘。”

我听了,忙离开了元昶身边,略整理了一下方才弄乱的头饰衣衫,便站在一旁侍立。元昶也一般地直了直身子,这才让下人传这两人进来。

黛芸纤弱的身子这才摇摇地进了来,我见了,也顾不得后面跟着的承楠,忙迎上去,声音中透着一丝愧疚地道:“你怎么这会子又过来了?皇上方才说让承祜过去给你们娘两个赔不是,你倒又先过了来,真让本宫没处臊了。”

“娘娘休说外话,”黛芸脸上也带着惶恐与愧疚的神色,“臣妾再不知事,也断没有拉着儿子打上门的道理。方才,这孽障的侍从都说于臣妾了。这事情,原也怪不得三殿下。是这混账行子嘴里不说人话,犯了忌讳。三殿下是兄长,俗话说得好,长兄为父——这也不过是为臣妾管教了孩子。臣妾欲谢还来不及,哪里还敢说别的?!如今带着这个孽障来给皇上娘娘谢罪。万望皇上娘娘看在这孩子尚小,臣妾疏于管教的份上,饶他这一次……皇姐就算不看在我这孤儿寡母的份上,也看在没了的王爷的份上吧……”说着,黛芸便滴下泪来,只跪下不肯起身,一边又回头喝道,“你这不长进的东西,还不进来给皇上和娘娘谢罪,又在哪里做什么呆!少心没肺地就会胡说八道,恭王府的脸面都被你给丢尽了!若是有什么闪失,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你爹!”

这一番话,简直把该说的都说全了,我心里头冷笑了一声,脸面上却也不肯发作。只见承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也唯唯诺诺地跟着嫡母叩头谢罪。我也别无他法,只得一面吩咐左右扶起承楠,一面自己又亲身拉着黛芸起来。可黛芸却只是抽噎,就是不肯起身。这么闹了一阵,我方才听得身后有了几声响动。回头望去,果然是元昶缓缓地起了身,沉声道:“亲王妃起来吧,这事情是祜儿行事不妥,朕原也没怪承楠。承楠,扶你娘起来,都别跪着了。”

元昶发了话,黛芸这才慢慢地起了身,一面又低声数落一阵跟在后面的儿子。我扶她在椅子上坐稳,这才轻声安慰道:“妹妹也太多虑了,俩孩子打架,一个不怨一个的事情,哪来的这些个罪过!远的不说,本宫的那两个兄弟,小的时候一言不合,动刀上马的事情还有呢,又何况咱们的孩子呢!本宫只怕承楠的身子弱,祜儿那孩子,让他舅舅教得出手也没个缓儿,若真是把承楠打伤了,别说你们心里疼得慌,就是皇上与本宫,也是头一个不安心呢。”

“皇后这话正是,朕方才传了太医院的太医去恭亲王府上。”元昶会意,立刻接口道,“可巧你们竟然进了宫。小顺子,再去传太医,让他们到坤成宫里来给恭王世子看伤。”

“不敢再劳烦皇上、娘娘为这不成器的东西费心。”黛芸忙收了眼泪,起身道,“幸得皇上娘娘宽宏大量,这已经是天大的赏赐了。这孩子打小就不安分,幸而吃些亏,才能让他收了性子。承楠,过来!给皇上和娘娘叩头谢恩。”

我这才细细打量着跟过来的孩子,只见那孩子有些怯怯地上了前,与我们叩了头,元昶忙亲身过来扶了起来。我细瞧着,这孩子虽然是和祜儿相仿的岁数,但身量却不及精于骑射的祜儿长得利落有力,看上去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子罢了,眉眼中竟全然带不出一丝宇文家男子的贵气。庶出就是庶出,果然不济得很!再看看承楠脸上的伤,想来这孩子也不大善于和人动拳脚——方才祜儿不过是衣衫不整罢了,可眼前这孩子却是满脸有伤。可见方才打架,承楠到底是吃了亏。我想到这里又生出两份不忍,忙也过去好言安慰了几句。

“得了,”元昶笑道,“恭亲王妃赶着带承楠回去歇歇才好,祜儿那里,”元昶略一沉吟,换了脸色道,“不怕你们听了要说朕和皇后护短——朕这会子也不要他进来,那小子一开口就是满嘴的混话。朕让他跪了三个时辰还没别过来他的性子。这会子进来,没得惹恭王妃生气。等朕将他□□好了,必得让他亲自上府上赔不是。这孩子,若有承楠两分的听话劲儿,朕和皇后只怕还多活几年。”

黛芸听了,忙道不敢。停了片刻,便带着承楠离开了。我看着他们母子两个出了坤成宫门口,这才似笑非笑地转了头,对元昶道:“皇上这胳膊肘儿究竟向哪里歪了,可把臣妾都弄糊涂了——白受了人家几个头不说,自己倒落了干净,还不让祜儿进来。”

“朕看他们母子还知道深浅,”元昶冷笑了一声,“既然是知道方才说了什么,现在也来这里认了不是,便轮不到祜儿现给他们磕头。”

我笑着附和了几句,心想到底是他的心思深。这么着,既全了面子,又全了里子。可还没等我真正高兴起来,却又听到元昶道:“小顺子,去传内廷杖。把皇三子带下去,杖二十,着实打。”说罢,又看了我一眼,接着补充道,“带出坤成宫打,今儿皇后的千秋,没得让人不痛快。”

我心里一惊,刚要说什么,却听得元昶道:“这是打给恭亲王府的人看的。你且把心放下,他那个身子,二十杖根本伤不了什么。”

说罢,他大步走回了书桌前看着子,任我一个人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