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昭阳的腿伤, 弄得元昶连围猎都多了负担，除了赐宴和面见大臣，每日里都巴不得把昭阳带在身边哄。我看着他絮絮叨叨小心翼翼的样子, 有时禁不住想, 是不是元昶也老了呢？怎么对孩子变得这样没有顾忌地关心呢？

不过关心归关心, 待把昭阳哄转过来, 秋狩的事情终究是要忙的。元昶正是兴致最好的时候, 自然不会放弃狩猎，而我的几个皇子，对狩猎也是兴致非常。

“母后, ”这日里，祜儿又兴冲冲地跑了来, 一进门就不住口地说话, “母后, 听说昨儿父皇狩猎的时候，见了一只斑斓猛虎, 是不是啊？”

“远远瞧见了个影儿，”我笑道，继而又有些紧张地道，“母后还想着嘱咐你们小心些呢，那些个野物儿可不和你讲道理, 看再伤了自己。”

“没事！”祜儿大大咧咧地一挥手, 道, “儿子的箭术可厉害了, 昨儿要不是十三叔和皇兄, 儿子就是射的最多的呢！”

“那敢情好，不过你可别逞能, 尽力就是了。”我第一次觉得，祖辉说的也有些道理，或许是我们平素将这孩子拘束得太紧，不然倒真是一块领兵的好料。

“儿子明白，”祜儿笑道，继而又有些正经地道，“其实，骑射不过是雕虫小技，儿子想，如若有一天能够学得万人敌，那才是本事呢！”

“万人敌？”我笑问道，“这倒是新鲜，自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

“是舅舅说的，舅舅说，骑射拳脚，只能敌一人，兵法运筹，方能服万人，”祜儿的神色越发变得认真了起来，“儿子想，什么时候能学得兵家之道，那才算是本事！”

我微微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这倒与他平日惊惊乍乍的样子很不相称，转眼想想，这孩子已经六岁了，或许是祖辉教导的好，又或许，是他真的长大了。

“那好啊，”我点头笑道，“既然有了志向，可要脚踏实地的做了去，可千万，别让母后失望啊。”

“不会！”祜儿忽地蹦到我面前，朗声道，“儿子明天就把那只斑斓猛虎捉来，给母后做件暖暖和和的皮袄！”

我听着这孩子的许愿，不禁又笑出了声。

“皇后看这次谁是夺魁之人？”元昶一边笑着偏过头来问我，一边不忘嘱把昭阳抱在身边哄弄。

“臣妾看，只怕还是十三弟。”我笑着，随口应道。

“不对不对，”昭阳伸着手臂凑了过来，嚷嚷道，“母后，父皇说了，最厉害的，是大舅舅和二舅舅。”

我们听罢，我有的笑出了声。坐在下首的许多王妃夫人也不禁掩口而笑。末了，黛芸方笑着道：“昭阳公主说得没错，亏得两位国舅爷没跟来，不然我们爷就什么好也落不着了。”

“这话可不全对，”芝兰扭头笑道，怀郡王妃成婚不久便去世了，怀郡王也没有另娶，只是把芝兰扶正了，所以，现在的芝兰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怀郡王妃，“国舅爷固然厉害，可恭郡王也不差，当年初猎就拔了头筹，要是轮这个，我们爷可就没得比了。”

正说着，却见祜儿的随从回了来，说是箭用完了，要回来另取。下首的女眷们见了，又开始纷纷称赞祜儿的箭法好，射猎肯定也多。

“母后，”昭阳轻轻扯着我的衣袖，小声道，“母后，三哥哥说了，要打一只狐狸，给我做暖手筒呢。”

“你这么小，那用得上暖手筒，”我笑道，“倒是给你作一顶皮帽子还使得……”

话到一半，我却发现底下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抬头看去，不远处，有个人正骑着马飞快地赶来。

走得近了，我方才发现，那是上林围场的总领，若不是有急事，是断不会见到他出现在这里的。

“皇上！”那总领急急地下了马，慌得三步两步跑过来。

“父皇，你看那个人好像三哥哥的样子……”昭阳才说了个话头，就被元昶打断了，元昶果断地将昭阳交给奶娘，高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皇上，方才狩猎时，恭郡王被冷箭误伤了！”

我心里一惊，误伤？这是多少年都不曾出的事情，怎么会有误伤的事情！转眼看到黛芸，见她神色虽然慌张，却还在尽力保持镇定。

“宣太医，快！”元昶高声道，“伤到哪里了？现在如何？”

“回皇上，”那人沉了声音，道，“是当胸一箭。”

“爷！”黛芸紧紧地抓着椅子扶手，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惶恐。

“姐姐，你就让我去看看，我，我放心不下啊。”黛芸攥着我的手，死活闹着要过去看恭郡王。

我心里也是急躁惊慌得很，这被冷箭误伤可是亘古未有的事情，这些进围场的宗亲好歹都是有些身手的，怎么会闹出误伤的事故来，而且伤的还这么寸，竟然是当胸一箭，我左想右想，总觉得里面有蹊跷。但现在十三弟的生死还未知，我还要在这边安抚女眷，委实也没有时间多想。

“你现在过去不是添乱吗？”我叹道，“随驾的太医现在都在那里，你去了，反倒让人担心你的身子。都说你这次就不该跟过来，都有身孕的人了，还跟着来回跑！别的且不提，就是为了你的孩子，你也老实些罢。”

“姐姐，那……”黛芸左思右想仍是不放心，泪水急得越来越多，“我们爷不会有什么闪失吧？当胸一箭，那可是要命的啊……姐姐，要是他去了，我也不活了……”

“黛芸，你给本宫听好了！”我扶起她的肩膀，定定地道，“且不说十三弟现在没事，就是有事，你也不许这么寻死觅活！你多大的人了，你现在还怀着身孕，你知道不知道这里头的利害轻重，啊？”

“我，我……”黛芸嗫嚅着，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只是低了头，默默垂泪。

“好了，”我这才放缓了口气，温柔地劝慰道，“姐姐已经让人守在那边了，一有什么消息，会立刻有人来报的，你放心，十三弟是有福的人，皇上还等着给他加封亲王呢，哪会出什么事呢。你别多想，这怀着身孕，最忌讳胡思乱想了，嗯？”

我在一旁劝了好半天，这才见芝兰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有些疲惫地笑道：“弟妹放心，恭郡王已经无事了，方才太医给下了方子，这会子已经服了药睡下了。”

黛芸听罢，不由得赶着叫了一声：“阿弥陀佛！”复又微微笑道，“总算相安无事了。罢了，我也不敢再给姐姐添麻烦，只好先好好地睡上一会子，等人都散了，我在再过去看。”

“可不这是正经，”我笑道，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芝兰俯在我耳边轻声道：“娘娘，这里臣妾守着，您还是去皇上那里走一趟，只怕有些事情不大好。”

我身上一激灵，立刻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匆匆起身走开了。

“父皇，这，儿臣真的记不得了，当时也不只有儿子放箭……”

“这箭上明明刻着你的名字，你让父皇说你什么好？”

我在主殿转了好几个来回，这才在主殿的内寝宫找到了元昶。匆匆推门进去，却发现祜儿也在这里。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皱着眉头道，“让臣妾好找。”

“十三弟的伤又犯了？”元昶神色一沉。

“那倒没有，”我连忙进来，安慰道，“服了药正睡着，已经不大碍事了。”

元昶听罢，舒了一口气道：“这才好……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我有些疑惑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支箭，细细查看，才发现这只占着血迹的箭尾，竟然刻着一个“祜”字——以往狩猎，为了便于官员们查记不同人获猎的数量，每一个进围场的人，都会带着刻有自己名字或封爵的箭，祜儿尚未有爵位，自然刻的是他的名讳。

“这是……”我有些疑惑地问道，心里却已经猜出了□□分。

“这就是十三弟那当胸一箭。”元昶闷闷地道。

“什么？”我皱了眉头，虽然猜到了，但我总觉得，以祜儿的骑射水平，是说什么都不能跟误伤有什么联系的。

“母后，父皇，这件事儿子真的……”祜儿一副有口难辩的样子，“当时儿臣和二哥还有几个堂兄弟都在赌，谁会射中远处的那匹鹿，所以，大家才一齐放的箭，哪知道十三叔和太子哥哥会打那儿过呢！太子哥哥躲得快，十三叔没躲伶俐，这才中了的，儿子可没料到会这样……”

“这东西可还有别人知道？”我并不在意祜儿说的经过，相比之下，我倒更想知道这东西事谁找出来的。

“十弟拿过来的，”元昶皱着眉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老十明白，那箭一□□，他就悄没声儿地送了来。”

原来如此，怪道芝兰会知道些情况。我握着那只箭，又看了看元昶和祜儿的神色，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问道：“这事，皇上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元昶瞪了祜儿一眼，烦闷地道，“只好压着不办……惹事精，出了宫也不让人消停。”

我连忙转头嘱咐祜儿道：“得了，你也出去歇歇才好。这件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在外面可前外不要和人说起，明白么？”

祜儿点点头出去了。我垂下头忖度了片刻，方缓缓道：“皇上，这件事，不需要再查么？”

“查，怎么查？”元昶无奈地道，“你没听他说，放箭的都是宗室之人，就算这一箭不是祜儿放的，总归是宗室的人，况且十三弟也没大事，难道为了这个再撕开脸面？”

“臣妾担心的不是十三弟，”我的声音有些急促，“而是瑞儿，怎么会好巧不巧地让他们两个赶在一起？若论身手，十三弟原应比瑞儿更做得来才是，怎么会让瑞儿躲了过去呢？”

“这个朕也在想，”元昶轻轻捏了捏拳头，“其实就算那根箭是祜儿的，朕也觉得这一箭不大像是祜儿放的，可他岁数最小，就算骑射再高明，失手伤人或是被人伤，都极有可能……朕担心，最差的，恐怕是有人想借刀杀人对太子不利……要真是这样，事情就更难办了……”

借刀杀人，这一层我倒是没想到！想起当年荣亲王谋反时，瑞儿无缘无故的腿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还是没有被我们找出来？可会是谁呢？如果真有这个人，他竟然比当年的荣亲王还要让我恐惧。

“不能再行秋狩了，”我断然道，“回宫，马上回去，这地方太不宁静了！”

“不行，”元昶摇头道，“现在马上回去，十三弟即便没事，也会被人说成有事。到时候，是不是真的冷箭，就由不得我们说了算了。”

“可现在这样，万一瑞儿……”我心神不宁地道，刚说了一半，门外响起了小顺子的声音。

“皇上，恭郡王快不行了，太医请您过去。”

“什么？”我们几乎是同时低呼出了这句话，元昶的手竟然有些颤抖，片刻，他喘了一口气，高声道：“朕这就去，叫太医都过去！”

“爷，爷，你醒醒，你说了要看着这个孩子出世的，爷你醒醒啊……”黛芸在一旁发了疯地摇着恭郡王的身体。

我们匆忙赶到郡王居住的宫殿，却发现恭郡王的气色已是游丝一般，但他仍然尽力支撑着拉住黛芸的手。

“这怎么回事？”元昶也急煎煎地吼道，“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么一会子成了这样！”

“皇上，”芝兰见状，忙在一旁解释道，“这事也怨不得太医，方才恭郡王精神头儿好，正和我们旁人闲聊，忽然就叫说腿疼，下人们看了，才发觉那被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裹了一条蛇进去，这才……”

我心下觉得这事情越来越离奇，怎么平白无故地会跑进来蛇呢？还不容我多想，元昶立刻转到了恭郡王床边，焦急地道：“十三弟，你现在觉着怎么样，嗯？”

“皇上……皇兄……”恭郡王气息微弱地道，“皇兄，芸儿她……”

“朕知道，郡王嫡妃是海西人，朕不会亏待她，她腹中的孩子不论男女，朕都会视若亲生。”元昶也看出来恭郡王实在是不行了，于是很快答应了他的要求。

“不……”恭郡王轻轻摇了下头，“不……皇上，臣子无能，将…….来，做个，闲散，之人……便罢……”

“好，朕知道了。”元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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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恭郡王费力地环视一周，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起来。元昶见状，便叫众人全都退了下去，只留了我在一侧。

“别怪……祜儿……那还，是，是个，孩子，呢……”恭郡王见人都走光了，这才喘息着说出一句话，“皇兄，要小心，这宫里……有人……有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变得弱不可闻，元昶凑得越来越近，却仍是什么也听不清楚。

“十三弟，你把话说清楚，有人怎么了，怎么了，啊？”元昶急切地晃着恭郡王的手，仿佛刚才的黛芸一样。

“皇上，”我见状，连忙上去劝道，“皇上，叫太医吧，别再这样了……”

“对，叫太医，叫太医，太医，进来啊！”元昶仿佛刚反应过来，高声叫道。

一干太医伴着女眷跌跌撞撞地挤了进来，黛芸现在几乎要支持不住了，若不是芝兰扶着，只怕立刻要瘫在地上。

“皇上节哀，”终于，在黛芸勉强压抑的抽噎声中，太医们转身跪奏道，“恭郡王他，薨了。”

“不，不会的！”黛芸一下子哭喊出声来，“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呢？爷，爷你睁眼看看我啊，爷，你看看我们的孩子啊……”

我这时却无暇顾及黛芸的反应，只示意芝兰看住她。转眼看向元昶，却发现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末了，他低声道：“知道了，你们出去吧。”

元昶直直地盯着恭郡王的尸首，半晌，从牙里挤出一句话——

“传旨，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