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妃的身子怎么样了？”我适才从养日轩出来, 看着虚弱的黛芸渐渐睡得安稳了，这才到外间问着太医。

依我的意思，那上林行宫就不是什么吉祥的去处。先是几年前的谋反, 这又不明不白的死了一个郡王, 简直是晦气罩了顶。元昶虽说从前还对十三弟有些戒心, 但终究功大于过, 况且又是因为祜儿的失手所致, 我们终究也觉得有些心虚。面儿上虽不能明说，但却在丧葬上又破了规格。恭郡王被追谥为恭贤亲王，爵位荫及嫡子嫡孙。然而尽管如此, 黛芸的精神却并未见有多少好转，精气神儿也像慢慢被抽去了一样, 我心底也担心她的身子会撑不住, 便做主将她接进宫里保胎, 若是她能顺利诞下麟儿，也不枉费了我们为十三弟荫封的苦心。

“回娘娘, 恭亲王妃的气色虽不甚好，但终究年轻些，若说胎气，倒也无大碍，只是这些日子需好生静养, 再不可有心烦之事。再者, 王妃离临盆的时间也不远了, 这节骨眼上, 倒要小心些才是。”阮太医是我新近从太医院里挑出来的人, 他仔仔细细地给黛芸把过了脉，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禀。

“好, ”我仍是有些不放心，“恭亲王妃就在宫里养胎了，阮太医可要仔细些，平安脉一天都不要短断，知道么？”

“是，臣下自当尽力，请娘娘放心。”

我挥挥手叫太医退了出去，刚想回坤成宫看看，却听见黛芸仿佛在屋中哼了几声。我迟疑了一刻，又折了回去。

“爷……爷……”黛芸轻轻在梦里哼着，我倚着床柱子，看到她这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发酸，想当初我将她带出海西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小的孩子，如今也是贵极人妇，将为人母，却落得这般模样。

“母后，母后。”不知什么时候，昭阳悄没声儿地来到了我的身边，一双小手轻轻地拉着我的裙裾。

“嘘——”我忙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声音小些。一边又赶紧弯下腰，抱着她出了去。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嗯？”我抱着她到了外殿，半是心疼半是责备地道，一转脸望见跟着昭阳的下人，不禁板了脸呵斥道，“都是死人呢！怎么让公主乱跑一气！她刚才会走路，万一磕了碰了，你们几个脑袋担待得起！”

“母后，母后，不怪奶娘！”昭阳的小手抓住我的前襟，奶声奶气地道，“是昭阳自己要来的……芙蓉殿里怪闷的，二哥哥也不来看我，父皇也不理我……”

昭阳出生以后，依照惯例，和皇子们一样住在了坤成宫的配殿里。只不过元昶对这个女儿是万分地钟爱，亲自为配殿更了名字，改为“芙蓉殿”。芙蓉殿虽小，但里面的奢华一点都不亚于坤成宫的主殿，甚至比几个皇子的居所还要有更胜一筹。这种明面上的宠爱使得昭阳成了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故而宫里的人对她无一不是百依百顺。

“你二哥哥要去书房，哪能天天陪你玩呢？”我笑道。

“没有，二哥哥没去书房。”昭阳撅起嘴，“我去书房看了，二哥哥根本不在那里！”

“你去了书房？”我皱眉道，“怎么越来越胡闹了，那种地方你能去么！”我一边说，一边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下，有些生气地道，“你下次再这么胡乱跑，母后就把你关在芙蓉殿里，哪也不准去。”

昭阳是从没被呵斥过的，今儿被我这么一掐一吓，眼泪立时就下来了，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哭道：“呜呜，母后好坏，都没人理昭阳，母后还欺负我……呜呜……”

“嘘——你小点声！”我忙掩住她的嘴，自己却训也不是，哄也不是地看着她，只得把她搂在怀里，又急忙道，“你十三婶身体不好，在这里大哭小叫地做什么！再闹，母后真的生气了！”

昭阳把脑袋埋在我的胸前，这才渐渐地止了哭声，过了一会子，她抬起头问道：“母后，我好久都没见十三叔了，是因为这个，十三婶才不好的吗？”

“是啊，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天人永隔了。”我幽幽地叹了一声，也不管昭阳能不能听得懂，自顾自地喃喃自语了起来。

“那十三叔为什么不回来看十三婶呢？”昭阳傻乎乎地抓着我的手，问道，“二哥哥说，十三叔薨了，母后，什么是薨了啊？”

“薨……”我有些不知所以然地看着怀中天真的女儿，苦笑着道，“薨，就是说，你再也看不到他，却又能常常想起他，想到难过的时候，心都会碎了，恨不得就此跟了他去……”

“姐姐这话不全对。”我猛地一惊，抬头却发现黛芸从里屋缓缓地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挂着一丝苦涩的微笑。

“昭阳把你吵醒了罢，本宫这就带她回去，你好好歇着吧。”我有些愧疚地道。

黛芸摇摇头，慢慢走到边上的椅子，坐了下来，她那双盈盈的眼睛里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凄美。她静静地凝视着昭阳，开口道：“昭阳，十三婶告诉你，薨，并不是你再也见不到他，而是，你常常可以见到他，和他一起，再把过去的好日子走一遭。”

“那为什么我看不到十三叔呢？”昭阳偏着脑袋问。

黛芸竟然笑着叹了一口气，道：“只有最爱他的人，才能看到他。”继而她转头问向我，“姐姐，你说是不是？”

“是啊，”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黛芸，苦了你了……”

“不，这不算苦……”黛芸有些轻松地道，“姐姐从前说得没错，我也不是孩子了，我现在只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好好地养大，恭王府，不是还要我撑着吗？”

我百感交集地听到黛芸的话，不禁微笑着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芷若有些行色匆匆地走来，在我耳边低语道：“娘娘，太子宫的人来了，在您宫里等着呢。”

我有些奇怪芷若没有当着黛芸的面儿说出事情的原委，心下明白大概不是好事。便只得忙忙地和黛芸告辞，带着昭阳匆匆赶回了坤成宫。

“这是真的么？”我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回娘娘，臣等刚刚为云昭训把过脉，云昭训确实有喜了。”阮太医面带喜色地回禀道。

而我听了这话，却是喜忧参半。刚刚芷若去养日轩去叫我，是怕这个消息会惹得黛芸见景生情地难过，弄得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可待到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却有有些忐忑不安——按理说，又要添孙子，这本是好上加好的事情，可是钰菡的孩子现在不过半岁，万一有个好歹，又要发生长子不是嫡子的事故。不过转念再想，云氏的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现在琢磨这些，似乎是为时过早了。

“太好了，”我迅速里清楚了头绪，便笑着对太医道，“这可是大喜事呢。对了，鼓瑟，你赶紧去勤政殿，把这事儿告诉皇上。阮太医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把众人都打发走了，我这才转向一直站在旁边的瑞儿，轻轻笑道：“没成想，这么快就又要当祖母了。”

瑞儿有些羞涩地一笑，道：“全赖父皇母后的洪福，这才让儿子后嗣繁盛。”

我摇摇头笑道：“罢了，收起这些花花唿哨吧。母后且问你，云氏，你打算怎么着？”

“自然是按成例，先晋封良媛，”瑞儿似乎早有准备，“若是生下了皇孙，再报宗人府册封良娣就是了。”

“这自然好，”我点点头，“有了名分，其他的人多少还能安分些。哦，对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从临近的屉格里抽出张纸来，笑道，“母后这记性现在可是不济了，昨儿你父皇和我说，赶紧给长孙把名字定下来才是，前些日子礼部给拟了排辈，说是取了‘佑’字，剩下那个字儿让你父皇好找，左挑右挑，这才挑准了，就叫‘佑泽’。接下来的孩子要是还是皇孙，最后那个字取水字边的就成。”

“那儿臣就代佑泽叩谢父皇赐名了。”瑞儿笑着，半是打趣地躬了身子。

“又贫嘴，”我笑道，继而想到前些日子的事情，又敛了神色道，“是了，母后有件事情，还是想问问你，这些日子光忙着你十三叔的后事，只怕都耽搁了——瑞儿，你十三叔狩猎那天，究竟是怎么中的那一箭？”

“哦，这件事情，后来三弟倒是和儿臣说了，”瑞儿的神色有几分不以为然，“不过是几个宗室的兄弟们闹着玩，儿臣和十三叔那日都未曾注意，只顾着追几只梅花鹿，结果没留神中了冷箭。”

“就是这样？”我摇摇头，沉声道，“瑞儿，上林行宫虽说曾有谋反之事，但自□□以来，还从未发生过中了冷箭的事情……母后是担心，这里面难保不会藏着别的什么。”

“母后不必悬心，”瑞儿蹲下了身子，在我身边安慰道，“其实这件事情，父皇也找了儿臣问过一次，却都没有深究。说实话……儿臣也没有头绪，不过，今天母后既然把话点破了，儿臣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原本觉得没甚么关系，现在看来，倒有些奇怪了。”

“什么事情？”我身上一凛。

“那天狩猎的时候，十三叔一开始并不在儿子身边，”瑞儿思索道，“后来不知怎么地，就到了一处，十三叔中箭前，仿佛有人推了儿臣一把。”

“推了你一把？”我缓缓思索地道，“那天在你身边的，除了你十三叔，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瑞儿摇头道，“侍卫们的马匹跟不上，况且本来就不要他们伺候什么，按规矩都是远远儿地跟着。”

“这就是说，那天推了你一把的，是你十三叔……他推了你，大略不会想害你，那么，只能是说……他替你挡了这一箭……所以，那一箭，本来是射你的！”我不由自主地将这个猜测的结果说了出来，自己都吓了一跳，“看来本宫和皇上猜得没错，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另有隐情。”

“母后，”瑞儿皱了眉头，声音有些犹疑道，“仅凭这件事，就说是有人有意为之，是不是太牵强附会了？”

“说得也是，”我苦笑了一下，“说来说去，最多也就是你十三叔救了你，至于是不是冷箭，这倒还存着疑问……”

“母后总不会觉得，三弟存着这样的心思吧？”瑞儿笑着打趣似的道。

我抬眼看着他，反而笑问道：“你觉得呢？这会子倒来问母后……罢了，跟你说一句好话，”我缓缓地起了身子，半似回忆地道，“母后在宫里这么多年，见到的、听到的离奇事儿也够多得了。别的没觉得怎么样，只一条，母后始终记在心里——很多事儿，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实实在在的。这个，你明白么？”

瑞儿很利索地站起身，点头道：“儿臣明白，母后的教诲一定谨记在心。”

我稍显欣慰地展开了笑容，道：“记住还不够，重要的是，保重……母后虽不知道这次究竟是谁使的绊子，但这个人，委实可怕，起坐行动，你一定要小心才是……”我叹了一口气，继而又缓和了神态，“不管怎么说，在宫里终究要好一点，你自己多留神……哦，对了，方才听昭阳讲，泰儿今日没去书房？这事情你可知道？”

“母后放心，这是父皇的意思，”瑞儿笑道，“父皇方才说，编书的会要官员已经齐备，明日，就要开始修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