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略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 方才的梦境不知为何让我有了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我轻轻支起了上身，见元昶的呼吸依旧平稳, 于是轻轻舒了口气, 正欲躺下, 却见元昶翻了个身, 也慢慢地睁了眼。

“怎么了？”他见我半坐了起来, 迷迷糊糊地道。

“没什么，”我心有余悸地道，“梦魇罢了, 歇下吧。”

我重新躺在他身边，元昶闭着眼, 却习惯性地摸索着我的身躯, 我会意, 小鸟依人般地钻在他的怀里。

“睡罢，朕在这里呢。”元昶喃喃道。

我轻轻笑了一声, 攀紧他的胳膊，心里却依旧七上八下——

方才那个梦里，我竟然梦见了谭太后，这倒也罢了，梦里, 她的神色仿佛还好, 只是她的头发, 一缕缕, 一缕缕被剪断了。

断发之梦, 在海西的解梦中，总归不是个吉兆。

话说回来, 鸿嘉元年的年景，虽说是风调雨顺，但四边的急报也不见少。北边的宁川危急刚才解除了不久，西北那边又出了事情，宁川纵是防守再好，也顾不了别处，元昶在朝中左挑右挑，最后挑中了恭郡王去总理西北的军务。不过转念想到当年老八的事情，仍是不放心，于是，在我的极力推荐下，元昶又把祖辉安插在了兵部的职方司，以便牵制恭郡王在西北的行动。恭郡王虽说年轻，但从小就擅长骑射兵法，加上这些年的经历，倒也是打仗的好手，于是，在他到西北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便传来了西北战事的第一场大捷，不出两个月，西北局势已定。元昶这次是真心高兴，但面儿上仍旧要他在西北坐镇，待夏季江南的水患过了，再回来做道理——若是南北皆乱，那可是正经糟了。对于这一点，内外朝都心知肚明。更让我感到欣慰的是，黛芸在国宴家宴上的表现，也比当年的谭梧鸢不知强了多少倍，尽管有孕在身，却从无半点小家子女子的气度。

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家事国事都平安得很，何苦为了一个梦去烦恼呢？我这才轻轻动了动脑袋，预备接着睡去。

“娘娘，娘娘……”一阵惊呼声从外面传来，我一惊，本能地抓紧了元昶。元昶倒还镇定，他拍拍我的后背，高声道：“什么事，这么个嚷法？”

“奴婢恭喜皇上，恭喜娘娘！”芷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方才在太子妃诞下了一位小皇孙。”

鸿嘉元年五月十三日夜，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在宫城内响起，震动了宫城中所有的人——太子妃钰菡在太子宫毓磬殿诞下了瑞儿的嫡长子，我们的嫡长孙。听到这个消息，我立时将方才的不快抛在了脑后，只是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元昶也喜气洋洋地立刻起了身，说是要去看孙子。

“这方面阔脸的，一看就是福相。”元昶见我手里抱着孩子，不禁凑过头来细细端详了一阵，称赞道。

我微微一笑，看着怀里的小人嘴一撇，哇地哭出了声音。心里反倒觉得颤颤地，忙唤过奶娘，将孩子交了过去，笑道：“这会子本宫也不如从前了，实在是听不得孩子哭，快哄好了罢。太子妃现在如何了？”

“回娘娘，太子妃精神也好，方才母子平安。”钰菡身边的侍女回道。

“这就好。”我放心地点头笑道，刚要说什么，只见小顺子又匆匆忙忙地穿了过来道：“皇上，西北的军务加急，刚送到坤成宫。”

“哦，”元昶立刻起了身子，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道，“朕这就去，”说罢，又转向了我道，“你呢？还在这里？”

“皇上恕罪，让臣妾在这里留留，”我陪笑道，“还没见钰菡呢，总得和她说两句话再去。”

“也罢，”元昶点点头，转脸吩咐道，“摆驾坤成宫。”

我们忙起身相送，待到元昶的大驾终于从太子宫移出，我方慢慢地转了身，却看到瑞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从奶娘的怀中接过了孩子，兀自逗弄着。

我有些感怀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瑞儿像元昶，实在是太像了。我不禁移步过去，轻声笑道：“新鲜吧，这会子你也做爹了。”

瑞儿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又低头去打量怀中的孩子，喃喃道：“这孩子长得像母后呢。”

我好笑地看着瑞儿的神情：“怎么和你父皇一个样子，这才刚落草儿，哪能瞧出来像谁？等着吧，出了满月再看，一准儿和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瑞儿听了我的话，仍是腼腆地笑了笑，轻声道：“像谁都好，这是……儿臣的儿子。”

我摇摇头，有些无奈地笑道：“新鲜够了吧？得了，先给奶娘抱去吧。你好好儿坐下来，母后有事情和你商量。”

瑞儿听到这话，方才恋恋不舍地撒了手，敛了神色坐在我身边。

“钰菡的母家，你现在可有什么打算？”我看着他神色稳了下来，方开口问道。

“母后怎么反倒问起儿子来，”瑞儿笑道，“钰菡原是母后家的人。”

“海西又不是只有一个姓氏，”我嗔道，“你父皇当初给你选妃，大略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挑了钰菡——这样既让母后讨了便宜，又不至于海西一家坐大。”

“听母后的意思，是要推辞掉钰菡家的封赏？”瑞儿半开玩笑道。

“这不是母后的意思，”我耐心地解释道，“得看你究竟什么意思。前些时候，你不是还撺掇着这你媳妇去本宫那里讨小？”

“母后怎么又提起那些事情。”瑞儿嘴上这么说，可眼中却闪过一道精光。

“母后也是为了你好，”我叹道，“将来你再选妃，十有八九的女孩子都是从中原挑上来的，中原的官宦这些年的背景都不一般，若是这样家世的女孩子进了你的后宫，你就不怕钰菡吃亏？就算钰菡无所谓，你的嫡子呢？没有外家支撑，如何能保她母子的平安呢？”

瑞儿的脸色很奇怪地变了变，勉强笑道：“儿臣莫非就这么不中用？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

“唉，”我轻轻地叹道，“虽说是人命多少也由人，但是，命数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你父皇，算是旷古的明君吧，可有时候也是奈何不得，远的不说，就说你妹妹，那是多少次求来的呢……”

“母后，”瑞儿见我有些伤怀，不由地劝道，“是儿子不好，惹得母后伤心。儿臣明白母后的意思，儿臣，会好好守着自己的孩子，不会让他出事的。”

“他不只是你的孩子，也是大齐国的储君。”我忧虑地望着他，“你还记得，从前你从马上掉下来，摔伤了腿的那一次么……若不是这个身份，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儿臣明白，”瑞儿俯身道，“请母后放心。”

我微笑着点点头，刚预备转身去看看钰菡，瑞儿却又问出了一个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那么，母后，”瑞儿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儿臣，是不是可以开始选妃了呢？”

我不知瑞儿方才的恭顺究竟是什么意思，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我有些尴尬地岔开了话，淡淡笑道：“本宫去看看钰菡。”

“躺好，看别伤了身子。”我缓步走到里间，见钰菡正要起身迎我，忙让宫人扶她躺下。

钰菡有些愧疚地躺了回去，可她的脸上分明因刚刚诞下儿子而感到喜悦，母以子贵，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从前，孝慈皇后和本宫说，海西的女子个个漂亮，又个个聪明。不过本宫看，不仅如此，还是个个有福气呢。”我笑道。

“母后……”钰菡听罢我的话，轻轻地垂了脑袋，羞涩地笑着。

我看着她柔弱的表情，心下实在不忍将瑞儿的决定告诉她，可是若现在不弄清楚，将来万一出了篓子可怎么办？况且，福祸相倚，这件事情既然原本就是她提出来的，我也没什么理由遮掩。

“这回到该坐月子了。”我轻轻帮她掖了掖被子，“孩子，既然你已经诞下了皇长孙，有些事情，本宫想，也该办了。况且这事情你也根本宫提过……”

“儿臣不知是何事，母后还请明示。”钰菡显然是沉浸在了初为人母的喜悦中，一脸迷惑地看着我。

“你身子不好，现在倒该另选些人来伺候太子。”我的声音变得有些冷。

钰菡的脸色沉了沉，但立时又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笑道：“这事情原本该儿臣上心，可儿臣现在的身子也不大好，所以，恐怕要母后操劳。”

“这倒没什么，”我微微一笑，“倒是你——咱们娘儿两个关起门来说话——是最让本宫放心不下呢。”

“母后放心，”钰菡竟然显得很轻松地笑道，“做天家的女人，这头一条不就得贤惠大度么，太子身边也离不了人，倒是早些选上来些人，儿臣身上的担子也分去些。”

我微微蹙了眉头，半晌，方沉沉地道：“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么？”

钰菡的神色有些不安，但仍旧笑道：“钰菡记得，母后曾经说过，在这个宫城里，最要紧的，是抓住手中的天牌，一刻都不要放松。现在儿臣已经有了自己的天牌，再去管别的，是会让人厌烦的。”

我看着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宁静与自信，竟有些不知所措。末了，只得嘱咐道：“你能这么想，当然好……以后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好好守护着你的孩子，一刻也不要放手啊。”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钰菡虚弱地笑道。

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太子宫。

我回到坤成宫，却发现元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他手上静静地捏着折子，脸上浮起了一丝安详的微笑。

“怎么不歇下呢？”我疲惫地扬了扬嘴角，笑问道。

“噢，你回来了。”元昶转头冲我笑道，“来看看这个。”

我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接手翻了翻那里面的内容，原来恭郡王在西北的战事又有推进，西北的几个外邦属国，竟然被恭郡王的军威所震慑，争相上降表要来朝进贡。

“恭郡王，果真是办得漂亮呢。”我轻轻一笑，半推半就地赞叹道，“还是皇上圣明，用兵有度呢。”

元昶微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揽住我的肩膀道：“其实，这里面还有你的一半功劳，当初，若不是你提醒朕笼络他，再加上黛芸丫头跟了他，他哪能这么贴心呢。而且，”元昶的鼻尖顶住我的鼻尖，轻声道，“这次的大捷，还有祖辉一半的功劳呢。”

“他头一遭进六部办差，”我垂下眼睛，却又偷偷觑着他，笑道，“能不出岔子就谢天谢地了，即便是有功，也是皇上这些年□□得得法。”

“哼，你这只小狐狸，”元昶把气呵在我的耳根，笑道，“怎么说话都是滴水不漏。留神些罢……”

我扑嗤一笑，轻轻道：“小狐狸？我都当祖母了。罢了，儿孙的事情总要上心，今儿皇上既然得了孙子，总得赏些什么吧，臣妾别的不要，就想给儿子讨个恩典，皇上能准么？”

“恩典？”元昶皱了眉头，“那孩子太小，就算要大赦天下，以正嫡孙之位，也总要等些日子才是呢。”

“瑞儿的事情先放一放，”我轻轻瞪了他一眼，“臣妾是想到了祜儿，皇上，现在祖辉也到了兵部，臣妾想，以后，能否不要再拘着祜儿，让他跟着祖辉……”

“不行，”元昶直通通地道，“他今年太小，再等些年头吧，他那个性子若是不在书房里多拘着两年，将来还不反天了。朕也看他和祖辉要好，可不能急在这一刻，这事朕心里有数，卿卿不必担心。”

我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毛，迟疑了一刻，复又笑道：“要是祜儿的主意不成，瑞儿的事情，皇上总得准了。”

“他又怎么了？”

“臣妾预备下旨，遴选秀女，充裕东宫。”我略收敛了神色，答道。

元昶揽着我的得手臂松开了些，他的眼睛微微眯了眯，道：“这是谁的主意？”

“皇上说呢？”我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当然是钰菡的主意，她都提了几次了，再不准了，反倒是臣妾做是不合规矩了。”

元昶沉下眼，想了一刻，突然笑道：“罢了，先准了再说。他们小辈儿的事情，随他去就是，想他也不会怎样……”

我知道元昶想说什么，我们原想的是一样的，瑞儿和钰菡这次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恐怕只有随了他们的愿，才能瞧得出来。

然而我希望瞧出真相的想头儿，却比元昶要强上许多——我隐隐担心，我们母子婆媳这次莫名的隔阂，会在内朝外朝引起新的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