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 母……后……”昭阳一被乳母抱来，就咿咿呀呀地叫我。

我这日里正在翻阅后宫的人名册，算起来, 元昶登基已经有将近十六年了, 可除了登基的头两年, 我在民间象征性地选过一些良家子外, 再无遴选秀女的事情。可一来这些年老病的宫人也越来越多, 宫中虽不缺人手，却也该补些人进来了，二来泰儿去年的事情也给我提了个醒儿, 宫里的人这些年也是越来越杂，真真不知他们都是给谁卖命的。故而趁着这次给瑞儿充裕东宫的机会, 我也预备遣散一些宫人, 挑一些合用的新人进来。

“母后, 母后，看看阳阳。”昭阳在一旁伸胳膊伸腿儿地叫着我, 转眼间，昭阳已经将近一岁了，几个孩子里面，原来瑞儿说话算是早的，如今添上了这个, 开口说话更早, 也更能哭闹。

我略略抬头对昭阳笑了一下, 敷衍道：“昭阳听话, 先和乳母玩。”说罢又低下头去翻那一页页的人名册。

“呜哇……”片刻的安静后, 昭阳耐不住寂寞，小嘴一瘪哭出了声。

我无奈地合了合眼睛, 身子不由得靠在了椅子背上，抬眼瞧了昭阳一眼，沉声道：“奶娘，抱她下去。”

“娘娘，”奶娘有些为难地道，“奴婢多嘴，可，可您还是抱抱小公主吧，昨儿您没好生抱公主一下，公主回去整整哭了一晌午呢……”

“哪来的那么多话！”我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烦躁，突然高声喝道，“没瞧见本宫这几日事情多么！要你们奶娘是做什么用的，连个孩子都哄不好！”

昭阳见我变了脸色，大约是觉得害怕了，小脸一紧，哭的声音更大了。我听得眉头一阵发紧——说实话，年轻时身子好，倒没觉得小孩子怎么样，如今年纪大了，越来越听不得孩子的哭声。

奶娘见到我的神情，慌得哄也不是，跪也不是，一屋子的人都僵在那里。正乱着，忽见泰儿过了来。

“给母后请安。”泰儿进来，见屋子里的人表情都不大对，忙陪笑着请了安。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叫他起来。

“哦，是阳阳，怎么哭了呢？”泰儿瞥见我的神情，忙从奶娘手里接过了昭阳，哄弄道，“阳妹妹这么漂亮，哭了可就不好看了，来你看二哥哥给你个好东西，看这，这儿呢，这儿呢……”

我有几分好奇地瞥了一眼，见承泰在拿着自己的玉佩逗弄昭阳，昭阳见了，慢慢地止了哭声，伸手去抓那个玉佩，泰儿故意让了两次，便把那个玉佩给了昭阳，又示意奶娘赶紧把昭阳带了下去。

我疲惫地揉了揉脑门，勉强笑道：“看你这二哥哥做得大方的，镌名玉佩都给她拿了去，赶明儿去给你父皇请安的时候，看你怎么办。”

“那就少不得要母后先知会内务府了。”泰儿玩笑道，“不过，母后就是不帮忙，也不打紧，父皇若是知道这给了昭阳，少不得还会夸儿子两句。”

“你就宠吧，”我苦笑道，“早晚有一天，这小祖宗得让你们爷儿几个宠出事故来。”

泰儿笑笑，并不接话，只是兀自道：“母后，儿子有件事情，想和母后商量呢。”

“什么事？”我有些好奇地抬起头。自小，承泰仿佛很少和我求过些什么，今儿是破天荒头一遭，我不由地停下了手中的活。

“儿臣想修书。”承泰眼睛亮亮地答道。

“修书？”我微微蹙眉道，“这事情还要商量？你有王爵有俸禄，自个儿瞧着办不就是了。”

“儿臣那点子俸禄，还不及日间打赏的下面的人呢。”承泰赔笑道。

“那你的意思是，要从国库借银子？”我想了一刻，方问道，“这事儿，母后恐怕也办不了。外朝的事情，你直接和你父皇商量，才是正经。”

“儿臣倒也不大愿意动国库的银子。”泰儿皱眉道，“管户部的李大人是有名儿的山西老抠儿，前些日子父皇想修缮勤政殿，还让他给顶了回来。儿臣想，内藏那里，能不能先借给儿子一些？”

内藏是我和元昶的体己银子，往过里，内宫置办首饰或是其余的私事，都从内藏支银子。

我略想了想，开口问道：“你要多少？”

“儿子也不清楚，”承泰皱了皱眉，“大概齐得先用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都赶得上军饷的花销了。你要修什么，一下子用这么多。”

“母后，”泰儿半蹲在我的腿侧，眼睛炯炯有神地道，“儿子想修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古今图书集成。”

我看着他脸上雄心勃勃的表情，不禁温和地笑道：“你果然越发地出息了，儿时就爱读书，母后没看错你……”

“那，母后是准了？”泰儿高兴地笑道。

我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避开他的眼神，缓缓地道：“你听母后把话说完……孩子，有志向做事情，固然是好。不过，总不能太过好高骛远。你今年满打满算，不过才十四岁，如何能驾驭这么大的差事？而且……说来，你可能不信，内藏这里，也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给你修书。你父皇和母后都不是敛财的人，这些年，内藏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几万银子，其余的，都拿去填补了国库。你若是想做些别的，母后给你些体己，也就罢了，这么一大项，委实帮不上你呢。”

泰儿听了我的话，脸色渐渐黯淡了下去。我心下也有些愧疚，这孩子头一遭提的请求就被拒绝，我终究也是不舒服。

“儿子也体谅母后的难处，那母后歇着吧，儿子先回书房了。”不等我开口安慰他几句，他倒先恢复了神色，自先跪安走开了。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又转眼继续理着手上的名册。

转眼间，流火的七月过去了。今年果真是年景不差，连以往总让人焦心的江南水患都安静了下来。元昶心里欢喜，只忙忙碌碌地召恭郡王从西北回来，要给他和祖辉加官晋爵。我这里也一般地闲不下来，赶着天慢慢儿地凉了下来，便颁下诏书，正式开始为瑞儿选妃。

大约是很久都没有做的来这般的事情，一时间，环肥燕瘦的妙龄女子从各州府涌进了宫中，倒弄得我有些措手不及。理了理头绪，我拿着进宫待选的女子名册，终于分清了主次。

首先，家世过于上乘的女子还是不能选，钰菡在海西的娘家虽然经过了册封，但终究不是我的同宗，份位上没有那么尊贵，也没有甚么实权。再来，恐怕还得循着当初择选云州女子的先例，分一分嫡庶，再去一些人。末了，还要问一问瑞儿的心思，看他到底要留多少，若是留十个，我便在这里先留出二十个，余下最后的让他自己去选。

想清楚了这些，我也不用让女官把人都叫来，先对着名册上的家世背景勾掉了一些人，并遣人去问瑞儿的意思。

“娘娘，”不一刻，尚仪回来报道，“太子说，您瞧着办就是了，留下多少都成。”

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吩咐道：“罢了，话也说不准，还是你去叫太子过来一趟。还有，按着这名册，把剩下的人叫来，本宫要瞧瞧。”

尚仪答应着去了，不一刻待选的一百来位姑娘便聚到了坤成宫的后院儿。我在偏殿里瞧着，心里不禁一阵冷笑，敢情是给太子选妃，这姑娘果然身段容貌个个儿都是好的。我倒也不急，一一分出了嫡庶后，便留下了最后的五十余人，又折回了主殿。

果然，瑞儿已经等在那里了。

“母后，”瑞儿脸上挂着笑，“让您多费心了。”

“费心倒是小事，”我笑道，“本来说本宫自己选，可又怕入不了你的眼，你还是亲自过来看一看，横竖有珠帘挡着，坏不了事情。”

如我所料地，瑞儿一口答应了下来。

文似看山不喜平，看人亦如此，虽说选进来的女子个个儿出挑，但看多了倒也难分高下。我觑着瑞儿，见他也是如此——头来的十来个他还有些兴趣，到后面边无甚兴致了，只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如何，到底要留多少？”我笑问道。

“母后瞧着留吧。”瑞儿笑得有些勉强，“都是不错的。”

我点点头，于是开始在人名册子上勾了几个，让下人宣布去留。

“江南易氏，留——，苏北阮氏，留——，闽越吴氏，留——……”

“母后，”瑞儿突然凑过来，问道，“儿臣先前听说，这次里面有蜀地的卞氏，不知母后可有留下？”

蜀地一向多美女，卞氏在其中可谓姿色绝伦，艳压群芳。方才在偏殿择选的时候，我就已经把她择了出去。这会子瑞儿突然问起来，我又不好说是因为怕那女子抢了钰菡的风头，便缓缓地道：“卞氏是名门望族，旧朝时，卞氏曾三代为梁主后宫之首，如今到了这里，怎好让她屈居人下？”

瑞儿听罢，有些无奈。便在一旁有些索然无味地听着，待到下人念完留下的十五名女子，他仿佛突然有精神了似的，指着靠后的一个女子，问我道：“母后，后头那个穿水云纹衣裳的姑娘，留了么？”

我抬眼细细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看上去颇为小巧的女子，容貌虽说在这群女子里是中上，但看上去也颇为婉约动人。于是回头问芷若道：“太子说的那个，是哪位姑娘？”

“回娘娘，那位姑娘是江南云氏，崇趾州知州的二小姐。不过方才仿佛没有留她。”

我迅速地瞟了一眼瑞儿的神情，吩咐道：“留下她。”

这时，下面念名册的奴才也念完了。我轻轻舒一口气，道：“将这十六个姑娘送入太子宫，其余人等还是遣送回去的好，内藏出银子，每位姑娘得二十两。”

瑞儿的脸上此时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起身道：“多谢母后费心。”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但仍旧笑道：“回去罢。回去，好好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