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进入了腊月。

这是元昶登基后的第一个春节，十一月即位，眼下除了皇上的登基大典外，我的册后仪式，两宫太后的徽号颐养，兄弟诸臣的加封都还没有办。春节是个坎儿，这些日子，虽恰逢先帝大丧，但宫内的庆祝还是要做出样子的。

遣散宫人的工作比较繁琐，而且，又加上我们的“遣散”是要在节减开支的基础上，解散先朝嫔妃的耳目，这工作就变得愈加的不易作了。

我对这些事情并不是万分地熟悉，于是做了两日，颇觉找不到头绪。想来想去，还是要求助元昶。

“皇上，”这日里趁他询问遣散宫人的进度时，我道，“宫里面的事情，臣妾原先并不大知道，现如今皇上身边有哪些个跟您的，您借一个来给臣妾，带擎帮帮臣妾认识旧人。”

元昶想了一刻，道：“正好，现如今朕那里也没太用人的地方，罢了，把顺喜给了你吧，他是小顺子的弟弟，原先在宫里面也熟悉。”

我听罢，忙笑着谢恩道：“多谢皇上体谅，用完了，臣妾定当原物奉还。”

“小家子话，”元昶笑道，“好像朕多小气似的，用的好使，你就留下罢。”

“臣妾这里有人，”我笑道，“皇上的人本来就是要裁的，既是体己的，更应该留在您身边。新挑上来的，还不知如何呢。”

这句话倒是中了他的下怀，他道：“也罢，还是你想得周全，依你。”

我笑着给他奉上一杯香茶。是啊，人我一定要还给你，但是还回去之后，可就不一定是你的人了——短短三年的王妃生活已经教会了我，宫中，必须要有自己的眼线——哪怕是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身边。

如法炮制，我又从谭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借来了些人。

腊月中，各地方的新奇贡品开始源源不断地进入宫中。

“你挑挑看，喜欢什么，便收了去。”这日下朝后，元昶兴致勃勃地叫下人将外番闽浙苏北的新贡搬到了我宫里。

“臣妾都花了眼了，”我笑道，“皇上自己可没收？”

“你的便是朕的，横竖朕都是歇在你这里。”元昶笑着饮茶道。

我笑了笑，满眼都是新奇珠宝。从前虽说对金银珠玉并无甚需求，可眼下做了皇后，的确要学着挑这些个玩意儿了。

看来看去，多数都是些笨重的物件儿，少有中意的。忽地，我眼前一亮，拣出了一个玛瑙的小瓶子。

“这是什么？”我饶有兴致地拿起来问。

“哦？”元昶抬头看过来，笑道，“那是外藩进贡的鼻烟壶，里面是今年新制的鼻烟。”

“这个，臣妾留下。”我笑道，“其余的，皇上收了吧。”

“就要这么个小东西？”元昶起身凑了过来，笑道，“不后悔？”

“有什么后悔的，”我笑道，“臣妾要了这个，可是要比一比的。”

我说着，慢慢打开梳妆匣子。合着的左手朝元昶慢慢打开，我的手掌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蓝色瓷瓶。

“这是……”元昶有些惊异地看着我，然而开了口，却是感动的语气，“你还留着。”

那是天佑八年，元昶送给我的鼻烟壶，他送给我的第二件东西。

“汉时，宣帝对故剑尚有情意，”我见状，不由得靠近他，低低地道，“皇上待臣妾的恩如海，情如山，臣妾一时一刻都不敢忘。”

“玉儿……”元昶颇为动情地揽住我，开口笑道，“那么，这件算朕和你一起收的，你再挑些别的吧。”

我笑着摇摇头道：“不必了，臣妾知道陛下好意。可是，如今皇上初登大宝，内外朝局势不稳，难免会有不义之战兴起。这些贡奉，还是收入国库，以备不时之需吧。”

元昶听罢，动容地点点头道：“此举足为天下母，只是……太过委屈你了。”

他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远的不说，就说这勰凤宫里，已是简朴至极。我素来知道，元昶希望后宫克勤克俭，于是便将宫殿的陈设等物件缩减到了最少。

我笑笑，谦逊地道：“皇上说哪里话，臣妾有皇上挂念着，此生足矣。”

元昶不语，只是含笑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支簪子，亲自为我插在了头上。

“这是朕，给你挑的。上好的和田玉，正配你的名字。”

我也动容不已，眼睛有些湿润地道：“谢皇上记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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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声除旧岁。在一片火红的祥和中，我迎来了永徽元年。

大年初一，永徽元年的第一道圣旨下了来——太皇太后上徽号“慈康”，移居景安宫。皇太后上徽号“慧懿”，移居景怡宫。

元昶在圣旨中称，其欲以仁孝治天下，故两宫太后，当尽天下之力奉养。

然我看这道圣旨，心中却有一些隐隐的不安——景安宫、景怡宫是名副其实的“深宫”，距外朝甚远。元昶此举，只怕是在避免重蹈当年太皇太后干政的覆辙。

那么，海西又该如何自处？放眼朝堂，我还没有一个亲信。册封瑞儿为太子的诏书也迟迟不颁下，这让我不禁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更加深重的担忧。

担心归担心。大年初十，元昶的第二道圣旨兑现了——我穿着牡丹飞凤的深红色朝服，佩戴着九凤朝仪冠，被正式册封为大齐国第三位皇帝的皇后。当我屈身向元昶盈盈三拜时，我在心中郑重地告诉自己——这个我从前扶持一路的男人，将要成为我的君主。从此，我们，将不仅再是夫妻。

帝王业，皇后策。当和元昶一同坐在龙椅上接受群臣参拜时，放眼山河万里，我终于真真切切地认识到了，等待我的，将是何等的责任。

此佳儿佳妇，必能成就锦绣河山！

先皇之言犹在耳，于是，当日在元昶的默许下，我颁下了后宫第一道懿旨——释放先朝宫女，缩减后宫用度。

尽管后宫对此事早已知晓，但此举仍在外朝中赢得了一致的赞誉声。

仿佛是为了配合我的举措，又仿佛是在向天下昭示我们的伉俪情深。元宵节上，元昶关于后宫撙节裁减的圣旨昭告天下——勰凤宫年久失修，且宫室面积过于庞大，盖以修葺费用过甚，皇后搬居坤成宫，皇长子承瑞尚未长成，随皇后入住坤成宫无逸馆。勰凤宫更名琪忆宫，着人稍加修葺即可。

乍接到这道旨意，我却有些不解。然而一进入坤成宫，一切了然。

大齐国的宫城，是以勤政殿为中心，对称围拱而成。皇上素日所居的勤政殿，是整个宫城的核心。坤成宫，则是距离勤政殿最近的宫殿，殿宇之间都以曲廊相连，甚至还有暗门出入其中。先皇时，曾担心此宫会对帝王的安全产生威胁，一度弃之不用。而今元昶登基，用将这座宫殿重新修葺一番。虽然坤成宫的面积不及勰凤宫，但坤成宫早已在元昶的授意下装潢得相对舒适奢华。虽没有当年先帝的阑珊馆那般富丽堂皇，但也是历朝历代皇后居所中最为奢华的了。再加上瑞儿离我们住的又近，这在无形中保障了这孩子的安全。我不禁对元昶的细心暗暗佩服。

我徜徉在这宫殿之中，纤纤的指甲轻轻拂过镶着翠羽、明珠的墙面，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喜欢么？”一双胳膊从后面有力地环住我的腰。

我侧过脸，心知现在不是请安的时候——皇后固然应该遵循礼法，然而“妻不如妾”，女人如果只靠教条活着，是没办法固宠的。

我便轻轻蹭着元昶的脸颊道：“真是爱不释手啊……不过，臣妾有皇上，此生足矣。”

元昶轻轻地笑了几声，捏住我的手道：“你看那帐子，是闽浙进贡的百宝九成帐，听说有辟邪驱寒之功效，你身子弱，睡在里面只怕好些……”

我听着元昶耐心地介绍，心里的感慨变成了感激，继而又涌起了一丝丝不安。

“皇上，”圣旨下来，我有些犹豫道，“这……会不会不合规矩？”

且不说陈设过于奢华，就坤成宫与勤政殿这么短的距离，也难保不会让大臣们说三道四。

元昶笑着摇摇头：“朕的话就是规矩。勰凤宫离得那么远，朕每日里来回来去的跑，是在麻烦得很。这回好了，只消几步，便可见到卿卿。”

我见状，便不再推辞——虽说这与贤后的做法多少有些出入，可事到如今，我除了在乎自己作为“贤后”的名声，更加在乎我在元昶心中的地位。男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坐拥天下，而女人最重要的，则是征服男人。

于是我故作娇笑道：“臣妾遵旨。皇上既然这么喜欢臣妾住在这里。不妨好事做到底，再给臣妾题个匾额吧。”

元昶笑着将我引出殿外，抬头笑道：“你看那匾，不正是朕所书。”

三个俊逸流彩的大字“坤成宫”书于匾上。我这话原是说笑来的，不防元昶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只得忙低身下拜道：“谢皇上隆恩。”

“起来起来，”元昶笑着扶起我，“怎样，朕送你的这份礼物可好？你可要好好报答朕呢。”

“皇上原来是要债的。”我笑道，“不过，臣妾的确有东西要送给皇上。”

“哦？”元昶笑道，“说来听听。”

我拉过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轻轻地道：“我们的女儿……”

元昶一愣，继而脸上漾满了满足的欣喜的幸福。

夜深了，我迷迷糊糊醒来，方才睡在我身边的元昶，此时竟睁着眼斜靠在榻上。

“皇上，”我忙起身，“皇上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臣妾传太医？”

元昶摇摇头，道：“没什么，朕只是在想，以前的事。”

他说着，伸过胳膊想揽住我。我笑笑，习惯性地依进他的怀中。

他的手滑向我的小腹，怜爱地道：“但愿老天真的怜惜朕的女儿，把她送回来吧。”

“她会回来的，”我轻轻地道，“上天不会让她离开我们的，这一次，不会再有差错的。”

窗外的一轮明月，慈悲地照进屋里来，仿佛那月上的嫦娥，也在偷听着我们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