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凉神君请喝杯茶吧。”将离像一个怠慢了贵客的主人，恍惚间从悲伤的梦中惊醒，“泽君亲手栽培的茶叶……我都喝惯了。”

霁凉不会安慰人，总觉得柔声与将离说话时，心中很是别扭：“泽君将军的茶，仙君还是留着吧，我们只坐一会便要走了。”

凡间一遭，将离不再像从前那般果断寡言，他眸中纠结，抬眼直视霁凉：“那……我，百花族？”

问的话根本不能算作完整的句子，可霁凉却听懂了，连罗华也能明白。

“百花族暂无大事，若是仙君愿意，也可以留在此处休养。”毕竟这里有的，百花族却不一定能有了。

说罢，霁凉眼底的流光柔和，露出一个还能宽慰人的笑容。

眼见他们就要走了，迟疑的将离紧张地把唇角咬破，口中都能尝到甜腥的血味，他终于不再纠结。

霁凉原先还不知，将离仙君远离战场的地方竟是这样婆婆妈妈，连紫华仙子的一半坦诚都做不到。

“泽君，泽君会怎样？”

将离的脑中就是无法放下那位痴情的纨绔贵公子，泽君整日里苍白着一张脸，就算说他是阴间走来的孤魂野鬼，都无人反驳。

如今，他却真的被勾走了魂魄，带去真的溟泠地狱，怎能叫人不为他担心？

其实，泽君在地狱里究竟会怎样，恢复记忆的将离仙君又怎会不知，他只是想从霁凉的口中再确认一遍罢了。

果然，明明是平淡的话语，却能让将离兴奋不已：“泽君将军心怀天下，生于乱世，为苍生而死。一片肝胆赤心就连阎王爷知道了，都要为他感动。你若是担心他来世遭遇悲惨，那也大可不必，今生之功德足够他生生世世平安顺遂。倘若，你要去寻他……”

至此，霁凉便不再说话，只望着将离满含期待的眼神，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

离开将离的那座小屋时，已是正午时分。

深秋的天气反复无常，前些日子还冷到骨头里，今日却大大不同了，比云霞仙子的彩云还要多变。

将离仙君得到完全净化后，百花族又多了一份神力，荒山上那些将要枯萎的树木竟又有了生机。

罗华突发奇想，他趴在粗壮的树木上侧耳倾听，鲜活的灵气在树根处流动，让他心神宁静，露出一个纯净的笑颜。

霁凉的眼神随罗华而动，突然他挑眉一笑，似乎发现了什么，伸出手指在胸前比划：“茫州城中，你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果然，罗华站直后，已与霁凉不相上下了。

对凡人来说，这个年岁的少年本就窜得极快，而罗华又是鲜花仙灵所化，更与常人不同。茫州城时，情况紧急无人在意，回过神来，他好像一下子就窜了这么高。

霁凉的心中微感诧异，他居然真的见证了一个孩子的成长！

在凡间的这些时日，无论什么地方、无论要做什么，都有这么个人跟在他的身边，不喊累、也不叫苦，一直相伴着，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体验。

异样的种芽在心间生根，就像是深埋在五花仙君身体里的魔族怨念。

少年腼腆地笑着，他学会了收敛情绪，似乎又与从前有了几分不同。

罗华的眸中流光泛滥，阳光斜斜地洒在他的后背上，连发丝都是五彩斑斓。落叶独爱他干净清爽的外袍，慵懒地停在他宽阔的肩头上，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他突然问道：“霁凉，爱情是什么？”

问完，他似乎有些后悔了，眼中的流光都没有那么坚定。

不知为何，霁凉望着眼前这个干净清爽的少年，脑海中突然就想起了客栈那夜，占有欲超强的罗华。

“什么？”霁凉刻意想要拿回主导权，以此掩饰心中的慌乱，尽管他自己也不清不楚那些慌乱从何而来。

罗华只顾关注自己内心的情绪，他装作无意其实又小心翼翼地套话。

罗华下意识地紧抿着嘴巴，吞咽口水，却依旧感觉口干舌燥：“就像紫华仙子和二师兄，将离仙君和泽君副将一样，他们之间的，难道不是爱吗？”

是爱吗？就是爱吧。

看见霁凉微微蹙起眉头，好看的桃眼中突然多了些许迷茫，罗华的那些心虚竟都消散不见，甚至还隐隐升起异样的快感。

原来，霁凉博学强识，却也不是无所不知啊。

罗华悄悄将这点发现藏在心底，露出一个乖巧可人的笑容，他腻腻地朝着霁凉撒娇，像只黏人的猫儿：

“霁凉，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我说的不对吗？可是我还是不懂，你跟我讲讲吧，什么样的才是爱情？”

七彩宝石随意跳动，就像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光芒晃进了霁凉的眼底。

霁凉在罗华的刻意引导下，回忆起自己万年来的经历。他看过天界的神仙眷侣，也见过凡间沧海桑田、巨大变化后依旧相爱的普通人，似乎从中窥探到了爱情的真谛。

“爱情就是为他笑、为他痛、为他担忧、为他欣喜。情感会不自觉地被他牵引，性情也会多变，就好像把自己全权交给了另一个只靠感情维系、却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也许是泽君的死对大家的触动都很大，霁凉又饱含情感地补充一句，“哪怕是为他而死……似乎也是一种荣幸？”

能为你而死，确实是一种荣幸。

罗华出神地望着霁凉，他总能透过那双美丽的眼睛看进他的灵魂，好像在苍茫茫的白云之上，总有一个单薄的身影，身影怅惘迷茫地行走在云端，孤独寂寥。

如果说爱能牵引，罗华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长在了霁凉的身上：“那，霁凉，我好像……”

……有点爱上你了。

罗华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无声。在爱情里头最开始陷入的，总是占下风。

霁凉凑在罗华的嘴边，鼻尖的呼吸清晰地喷洒在面前之人的耳畔。

意外的，霁凉的耳朵精致小巧、无辜中透出微微的暖黄，细小的茸毛附在上头，竟有些特别的可爱。

本就难以把持的罗华更是心猿意马，只听他的声音细小如蚊，喉头干涩沙哑，说出的话又难得违背本心：“……我明白了。话本子还说，对一个人好是有原因的，那么霁凉，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霁凉笑而不语，他直觉不能再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于是低低地笑着。腰间的折扇被他随意抽出，扇面崭新如初，泼墨山水画得波澜壮阔，全然没有一点使用过的痕迹。

“走吧，趁着阳光正好，我们也要去抓住秋天的尾巴。早些办好事情，说不定还不要在凡间吹冬风呢！”霁凉轻松地笑着，那种独特的清亮嗓音回荡在罗华的心间，不知何时，他又卸下了百花神君的重担。

只是后来，罗华才知道，原来霁凉并不喜欢冬天。

————

下山的路不比上坡好走，灿烂的阳光从他们头顶的斜上方照来，晃过他们的眼睛，在地上映出两个修长匀称、不算魁梧的身影，这是在天界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秋风乍起，温柔地抚过长发，两侧的参天大树“沙沙”作响，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好似在与他们告别。

隐隐能听到几句闲聊，格外地温馨和谐。。

“方才我们回去，你同客栈里的那孩子说了什么好玩的？他看起来很开心。”

“没什么，只是送了几本我看过的话本子！”少年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在向青年讨要夸奖。

“真是个小机灵。”

……

魔族怨念就像是在五花仙君的心间埋下一颗罪恶的种芽，受周边环境里的怨念滋养，在他们的心上生根发芽，愿意沦为罪恶的奴隶。

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有无穷无尽的贪念，万里江山都填不满私欲的人，这样他们终将也无法战胜自己的心魔。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罗华不敢苟同。

在那个温柔水乡，他见过天真烂漫的紫华仙子，心中自有美好。她有她坚守的道义，也有她无法突破的底线，站在他的身边一起守护世间最美好的感情。

在苍茫茫的黄沙地上，他眼睁睁望着无畏牺牲的将离仙君，以一己凡人之躯抵挡在万千怪物之前，为小城中的黎民百姓守护着最后一个宁静的黑夜。

同样的种芽埋在心里，在他们痛苦挣扎，与心中的恶魔对抗时，罗华感觉他们浑身创伤，细密的口子都在滴血。

或许，他们也为自己想过的吧，只是邪恶吞噬不了心中的正义，沦为胜者的俘虏，消失不见。

罗华想，为恶意而生的人亦是如此，谁也不知道这些罪恶的种芽对他们来说是好是坏。也许正是由于它的存在，生来就能感知恶念的人，才能在违背本心和遵守道义中痛苦挣扎、经历考验，紫华和将离才能一如既往地心怀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