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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五十三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13264 更新时间:2024-10-10 16:46:44

老田的爷爷是个厨师,他父亲从小跟在爸爸身边,白吃白喝,耳濡目染。父亲成人后很快就赶超了爸爸,成为附近有名的大厨。田大厨继承传统,又不断创新。没事的时候,他就骑着毛驴到附近的镇子和县城走走,碰到感兴趣的菜式,他也进去尝尝。回去的路上,在毛驴的颠簸中,想象着将别人的厨艺技巧嫁接在自己的菜式上,回去后他钻进厨房里,不断地摸索着。

田大厨引以为骄傲的就是自己对塬上人世代守护和引以为骄傲的酸汤面的改进。他感到传统的酸汤面酸冽,冲泡时间长了以后,颜色变暗,最后就像洗锅水。他关上门,案板上摆着猪油臊子,牛油和羊肉汤,碗里放着玉米醋、麦麸醋、青稞醋、大麦醋、高粱醋和柿子醋,反复调制,最后精选出了两三套酸汤面的配制方案。

田大厨成了塬上以酸汤面为主打的名厨,乡绅大户过事,上级官员视察,都会请他下厨主理。调制酸汤面的时候,他要求大家全部退出,一个人在灶膛前抓摸半晌,作料入锅,其他人才能进来。大厨没有架子,平常老百姓请他,他也是提着刀笑哈哈地过来。他明白一般的百姓日子苦,没有太多的油货,更没有熬制到位的肉汤。他先将锅烧热,用铁勺钩一些红糖入锅,糖液化起泡,加入开水,黄褐清亮的颜色就到位了,然后才是精细的味道。有钱人家过事,大厨极尽奢侈,用料没有顾忌,就要主家满意;穷苦百姓家过事,他拿着菜单子,估算着人数,蹲在炉膛前,抽上几锅旱烟,和主家合计着如何尽量节省。

大厨村子北面有一道深沟,站在岸上看,对面近在咫尺,一下一上却是大半天。村子对面的壕崖上,有一条小路可以到底,也可以到顶,中间有一块平台子,散落着几孔窑洞。村上的老人说那是几十年前从外地逃荒过来的人,他们姓郭,平时端着饭碗,隔着沟,和田家庄的人聊天,却很少走动。郭姓人家没有多少土地,主要靠做长工为生,日子过得困苦。

一户郭姓人家娶媳妇,慕名过来请大厨。大厨感到大家面对面住着,就提着刀过去了。客待完了,大厨收拾刀具,准备离开。一小脚老太太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过来,对大厨说:“他叔,这是我孙子冰娃。从小就爱蹲在壕崖上,闻你们那头酸汤面的味道。说他想跟着你当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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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厨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到一个敦实的虎头虎脑的小伙站在跟前,他笑着说:“我这个大厨,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平时在家种地,有人叫的时候,就去忙活一下。”

小伙子瞥了他一眼,大厨心里一惊,心想哪有想拜师的娃用这种眼神看人的。他赶紧将袋子搭在肩上,笑着离开了。

塬上一大户人家的老娘仙逝,老人家高寿,几个儿子高兴,待了三天客。冰娃他伯给人家做了多年长工,他们一家来到东家,跟着帮忙热闹。出丧的那一天,按照塬上人的讲究,要喝豆腐汤。东家感到母亲高寿,吃豆腐汤显得过于贫气,交代吃酸汤面。头一天下午,大厨在大海锅里,盛上上好的甜井水,将一头猪的骨架剁碎,又放了几只老母鸡,熬了一大锅汤。冰娃走在炉膛前烧锅,愣愣地看着大厨,不时咽着口水。大厨看着冰娃,笑着说:“你一身阳刚之气,叔感到你学个厨师,有点委屈你了。”

冰娃用衣袖抹着嘴巴,执拗地歪着头说:“我就是想着酸汤面,为了吃上酸汤面,我干啥都行!”

酸汤调制好了。大厨给碗里挑了一筷头面,浇上汤递给冰娃说:“你尝尝!”

冰娃笑着端起碗,一筷子将面挑进嘴里,吱溜吸了进去,咕噜着喝完汤,点着头看着,似乎还想要一碗。大厨笑着问:“咋样?”

冰娃吸溜着嘴巴,吐了一口气,一个劲地点头。

冰娃平时放着几只羊,北边山里的沟沟峁峁,他都很熟悉。成年以后,放羊交给了弟弟。他游手好闲,纠集了几个志趣相投的同伴,整天在沟里游荡,不是偷果子,就是抓野兔。他们靠在沟坎上,看着沟底下一个穿着长袍,骑着驴的中年人经过。冰娃咬着草梗,突然坐起来,说:“下去看看!”

几个同伴跟在冰娃后面,下到沟底,围住了骑驴的人,将钱、石头镜和蒸馍、点心抢了过来,让那人骑着驴走了。一个月后,骑驴的人知道了是冰娃干的,他让人捎来话,让冰娃把钱和眼镜还给他,不然他就要报官。冰娃的爷爷和父亲知道这件事,感到十分丢人,将他吊在窑前的老槐树下,用鞭子抽打了一顿。田家庄的人端着饭碗,蹲在碾盘上,听着叱骂,看着抽打,不时走到沟边劝解几句。

冰娃被吊在树上。天黑了,几个同伴跑过来,帮他解开绳子,一伙人向北边的山里逃跑了。他们手里拎着棍子,结伙拦道,在没有人烟的沟里搭起棚子,挖了个窑。他们抢了一个猎人,得了一杆猎枪,几个人轮换提在手里,心里踏实了好多,胆子也大了起来。县上感到冰娃在北山慢慢成了气候,在城墙上贴出告示,悬赏捉拿他。保安团也追剿了一次,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冰娃感到了危机,他放弃了零敲碎打式的抢掠,筹划着洗劫大户人家。

冰娃买了两支汉阳造,爱不释手。他召集兄弟,给枪膛里放了一颗子弹,对着壕崖放了一枪,崖上的干土哗哗落下,弟兄们欢欣鼓舞。他让大家用木头做成枪,然后用生漆不断涂抹,远看和汉阳造差不多。

大雪封山后,塬上的山脊沟壑沉寂在茫茫雪海中,显得宁静安详,怒吼的寒风中,人们好像冬眠了一样,蜷缩在自家的热炕上和窑洞里。冰娃在窑洞点上火堆,突然想到了这寒冷的天气里,如果有一碗冒着热气油汪汪的酸汤面,那简直是美死了,他的胃里似乎有虫子在挠。他直起身子问:“想不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酸汤面?”

几个兄弟笑着抹着下巴,眼睛冒着渴望而又无奈的光。冰娃说:“要吃咱就吃正宗的!”

兄弟们将头靠了过来,冰娃接着说:“天气不好,咱就来个出其不意。今晚直捣田家庄,把大户给弄了,顺便把那个大厨提溜上来,明天早上就可以吃酸汤面了。”

入夜,冰娃一伙潜入田家庄,他们搭上梯子,爬过墙头,拉开门闩,鱼贯而入。东家的狗抖动着尾巴,不停地吠着。东家一边穿衣服,一边走出来,不停地叫着管家和牲口房里长工的名字。他提着灯笼,刚推开屋门,冰娃戴着面罩,举起汉阳造就是一枪,屋檐上的瓦片和雪哗哗落下。东家退了回去,刚要关门,被冰娃挡住了。清脆的枪声震惊了田家庄,村子的狗呼应着叫着,家家户户顶好自己的门,躲在炕上,期望土匪不要进入自己家。冰娃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着颤抖的东家和身后的一家人,他用枪管指着一个兄弟,那个兄弟说:“我们当家的说了,过冬了!粮食紧张!过来借一点粮食和钱,准备过年。你们不要惊慌,更不要反抗,我们手里都是真家伙,不信可以试试。叫管家套上车,装上粮食,准备好钱,不然,我们就动手了!”

东家赶紧吩咐管家和长工,带着冰娃的兄弟套车装粮。将几块银圆放在冰娃面前。

临走的时候,冰娃向东家拱了下手,边上的兄弟说:“当家的谢谢你们了!说等我们日子宽松的时候,这些东西一定奉还。”

到了院子,冰娃看见没有荤的,对边上的弟兄嘀咕了几句。那位兄弟跑进后院,牵了两只羊出来。到了村子东头,他让人敲大厨家的门,大厨家死活不敢开门。冰娃扬起手,兄弟搭起梯子,翻过墙,开了门。他没有进院子,几个兄弟将大厨从炕上拖下来,给炕上扔了几块银圆。到了厨房,他们将大厨家的瓶瓶罐罐塞进袋子里。下了沟,冰娃让两个兄弟走在后面,用扫把抹平他们的车辙和脚印。

到了窑洞,冰娃摘下头套,对大厨说:“叔,你就辛苦一下,我找两个弟兄配合你。杀上一只羊,你的调料都带齐了,天亮给弟兄们弄一顿酸汤面吃。”

撂下汉阳造,松开宽皮带,冰娃喊了声:“抱些硬柴来,把炕烧热!”

大厨看着呼呼大睡的冰娃,他纳闷厨艺咋就给自己带来了这样戏剧性的结果。他蹲在火堆旁,抽了一锅旱烟,想到人家给了工钱,土匪也是人,也喜欢吃几碗酸汤面。他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就像给过事的主家做厨一样,指挥着那两个人,进入了角色。

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雪,天快亮的时候,雪停了。太阳昏沉沉吃力地从云层中爬了出来,白雪覆盖的山川沟壑一望无际,在阳光的辉映下熠熠发光。连绵山丘褶皱的地方,飘浮着袅袅炊烟,给这寂静无垠的纯净的大自然涂上人迹人味。几只狼站在对岸的崖岸上,抖动着尾巴,伸出脖子,对着散发着阵阵香味的沟壑发出凄厉的嘶嚎。

大厨正在用肥肉炸臊子,一股浓烈的荤香味顺风吹进窑洞里,冰娃呼噜打到一半,吸了一口荤腥,倏地坐起来。他撩开被子,揉着眼睛,走出窑洞,对着太阳一连打了几个哈欠。他靠着灶台边上,看着大厨忙活着,歪着头,笑着说:“叔,你把人家害了,你知道不?”

大厨放下了手中的铁勺,转过头问:“咋讲呢?”

冰娃晃着头说:“这么冷的天,谁不想睡在热炕上,谁愿意踏着雪出去折腾?你知道为了啥?”

“为啥?”大厨抡着勺子问。

冰娃走过来,看着滚烫的锅,嗅了一下说:“就是为了你的酸汤面。这两天把我想得睡不着,实在没有办法,请你上来。顺便借了财东家一点东西。”

大厨瞥了一眼冰娃,冰娃继续说:“你们家的人骂东家,认为他家有钱招来了土匪,土匪顺便把你捎上了。对面我爷知道我就好那口面,想吃面叫了你,顺便把财东家给收拾了。”

大厨嘴巴笨,听到冰娃将这么多坏事都归结在他身上,他有点不高兴。他将铁勺咣当扔在案板上,捻起一锅旱烟,蹲在炉膛前,捡起一根树枝点着。冰娃拽过他的烟袋,也捻满一锅子,将烟锅伸到炉膛上面,点着后抽着。看着大厨板着脸,他又说:“叔,我们一伙人寒冬腊月聚在这里,容易吗?我们有家不能回,官府追缉咱,先人在人面前抬不起头,说不定明天就要掉脑袋,周围的人都盼着我们死,我们都活到这个份上了,你知道原因在哪里?”

大厨吐着烟,还是瞥了冰娃一眼,带着火气大声问:“该不会又和我有关吧?”

冰娃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说:“那时我整天蹲在沟岸,坐在老槐树上,闻到你们村飘过来的酸汤味,我就流口水。我一心就想当个厨子。我婆给你说了,你不答应。如果你收了我当徒弟,你说咱还能当土匪吗?”

大厨听到冰娃又曲里拐弯地将自己放进去,他蹦了起来,不停地跺着脚,把手放在案板上说:“厨子祸害了你,你今个把我的手腕子剁了,咱就两清了,吃完面就送我出山。”

冰娃冷笑了一声,慢吞吞走到案板前,拿起案上的剁肉刀,借着阳光的反射,慢慢地看了一遍,用手指在刀刃上撩了几下,看了几下大厨的手。大厨看着他的凶相,腿肚子开始颤抖了,他正准备缩回来,冰娃一把按住了,大声说:“叔,我今个成全了你,让你知道冰娃是个啥样的人!”

冰娃抡起刀,大厨扑腾瘫软着跪在地上,闭上眼睛,一阵嘶号。冰娃就是活动了一下胳膊,他蹲下来,转过脸,盯着大厨说:“叔,对不起!你说这力度不行,剁不断,你多难受。我得让你的手腕子和你永远告别,也让你知道如果我当厨子,绝对不会比你差。”

大厨捶着头,尿顺着裤腿流了下来。冰娃抡起刀,就在落地的瞬间,两个帮忙的伙计突然抱住他,不断地替大厨求情。冰娃把刀扔到地上,坐在窑前的石头上说:“上来就安心点!别三心二意。工钱我会付给你的,这荒山野岭的,你要是跑出去,让狼给吃了,人家到时也会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大厨已经慌了神,点头应着。

开春以后,田家庄的财东家在西安找人托关系,给县保安团下了命令,要求全力清剿北面匪患。冰娃带着一帮弟兄,就像流窜的狼群一样,在北边的沟壑中逃窜,一个月后逃出了本县的区域。原来储存的粮食吃完了,他现在就想着填饱肚子,很少想到酸汤面了。麻娃护送着粮车经过这道沟。冰娃兄弟报告下面发现了运粮的马车,他摸了下肚子,精神一振,带着弟兄爬到半山腰,看见四个人赶着马车徐徐过来。冰娃让弟兄们埋伏在最狭窄处的崖坎上,车队走近了,一个兄弟指着麻娃的马说:“大哥,那个骑马的人,看起来不一般,马脖子上挂着盒子枪,我看咱就算了!”

冰娃看了一眼,想到自己买汉阳造的时候,也曾想买个能打连发的盒子枪。**的人摇着头,说那是利器,真枪实弹的战场上才用得上。他趴在山崖盯着看了一会儿,肚子搓在冰凉的坡地上,开始咕咕叫。他有点发晕,盯得太专注了,眼前开始泛着紫蓝色的圈圈。他突然觉得马脖子上挂着的盒子枪有可能是假的,用来吓唬人;如果是真的,自己十几个人,对付四个人以后,还可落下一把盒子枪,那该有多神武。

沟下面的川道就像一个葫芦,两边的壕崖一下子挤在一起了。血红马在进入峡道前,刨着蹄子,在原地蹦跶了几下,抬头向天,一阵嘶鸣。麻娃摸摸马脖子,看见马的耳朵就像探照灯,不断摆动着,时而耷拉,时而翘起,仰着头看着两边的壕崖,有时快跑,有时原地蹦跳。麻娃感到有情况,他打开枪套,拔出盒子枪,将子弹压上枪膛。

冰娃看到只有麻娃一个有枪,其他几个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将子弹推上膛,瞄着麻娃放了一枪,子弹从麻娃头顶飞过,崖上的土落下来,坠在他的头上。麻娃将手枪贴在马脖子的另一面,伏在马背上,喊道:“哪路的神仙,报上名来!”

冰娃扬起手,边上埋伏的弟兄呼啦冲了下来,他看见骑马的人没有动手,估计那把枪是假的。刚踩到平地上,就见一枚飞镖掠过,扎在冰娃手腕上,他哎呀一声,扔掉了枪,接着一梭子子弹射了过来。他的兄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知道遇上高人了,纷纷撅起屁股,顺着崖坎四处逃窜。

麻娃勒住了马,对着空中的壕崖喊道:“你们知道,只要我手偏一点,你们就没命了!赶快滚,谁在暗处放冷枪,我就叫他从崖上掉下来。”

两边崖上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见人影。突然滚下来一个人,麻娃策马过去,看见一个背上背着铁锅的中年人,从崖坡上滚了下来。他坐在地上,扬着手说:“别动手,我是他们劫持做饭的厨子,不关我的事。”

麻娃看了他一眼,说:“走吧!”

麻娃勒过马头走了两步,后面传来了嗷嗷的叫声,大厨脚崴了。麻娃过去,让他卸掉铁锅,一把将他拉上马背,血红马屁股落了一下,抖动着臀部,奔向前面的粮车。

麻娃让大厨坐在粮车上,大厨平静后问麻娃要去哪里?麻娃笑着不作声,他反问大厨咋和土匪混在一起。大厨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也勾起了大家对酸汤面的食欲,共议到了铺子,一定让他做一顿正宗的酸汤面。大厨坐在摇晃的车上,突然感到放松了好多。跟着冰娃奔跑了三个多月,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半道中,他数次想逃跑,想到冰娃有时待他如父,有时又冷面相向,他心理瘆得慌,始终没敢跑。

到了口子镇,大厨拄着拐杖,给铺子的伙计们做了一顿酸汤面,吃的麻娃哼哧哼哧地直流鼻涕。掌柜的叫来了大夫,给大厨对上关节,涂上膏药,扎上绷带。他让大厨安心静养,时不时地指导着做一顿面。镇上的人知道来了一个做酸汤面的大厨,纷纷慕名拜会,希望有空到自家里指教一下。一个月后,大厨的脚好了,他已经成了小镇上的名人了,粮铺掌柜的对他说:“你留下来,我们求之不得,工钱不比塬上少,隔一段时间,可以回家一趟。要回去,我们也不拦着,可以坐送粮的马车,和麻娃一起回去。”

大厨感到人家帮了自己,孑然离去,有悖情理。他思前想后,最后答应了掌柜的要求,留在了粮铺。

麻娃和大厨是一个县的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回家的时候,他们坐在拉拉车上面,血红马跟在后面。去往口子镇的时候,他们又是一起同行。麻娃走动得频繁,有时他来到大厨家里,看有没有要传的话。大厨好久没有回家的时候,就会托他带一些钱回家。

到了四五年的冬季,口子镇的粮铺气氛突然紧张了起来,大厨和粮铺的人突然消失了。麻娃两个月没有了口子镇的消息,他心里有一种失落感。临近腊月,塬上的人说保安团在北边和其他县接壤的山里剿灭了一股共产党的游击队,将队长的头割下来,挂在县城的城楼上。麻娃好奇,他骑着马,踩着漫天飞雪,到县城转了一圈。出城的时候,他骑在马上,勒住缰绳,看见一颗长着长长胡须的人头吊在城楼的旗杆上,头发上落满了雪。出城的人提着篮子,站在城墙外面,指着那颗人头嘀咕着,城楼上保安团的团丁来回走动着,看着下面的人群。

到了镇子,麻娃看见路边有人炸油糕,他下马走过去,要了两个油糕。他一只手牵着马,一只手拿着麻纸包着的油糕,刚咬了一口,后边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嘴巴里的热油糕吐了出来,他吸了口气,惊愕地看着粮铺掌柜站在后面。掌柜的晃了下手,叫他不要作声,他在前面走,麻娃跟在后面。出了镇子的街道,看见四下没有人,他闪进麦草垛子的夹道中。

麻娃吃完油糕,将马拴在树上,装作要解手,缓缓走进去。他们蹲在夹道里,麻娃问:“出啥事了,咋没有个音信?”

掌柜的叹着气说:“不瞒你说,我们是共产党,那间粮铺是给北边筹集粮食的。我们原来在北边的山区有一支游击队,内部出了叛徒,粮铺不得不关闭,你千万不要再到口子镇去了!游击队队长被杀害了,头挂在城楼上。上级命令我们尽快取下头,让烈士入土为安。”

麻娃淡定地说:“我就怀疑你们和北边有关,果不其然。大厨咋样?”

掌柜的拉着他的手说:“他跟我们转移了,你就放心吧!”

掌柜的从袋子拿出一沓钱,递给麻娃,急切地说:“这一带你熟,你无论如何要想尽法子,把这件事给办了。”

麻娃掂量了一下钱,递给掌柜的,说:“工钱还有哩!这个你拿回去。弄回来放在哪里?”

掌柜的应道:“你就放在这个麦草垛子里,我们会有人来取的。”

接下来几天,麻娃每天都要到县城。听完戏后,他在临近城楼的地方找到一家饭馆,坐在二楼靠窗户的地方,一边吃菜品酒,一边打量着城楼上的情况。回到家里,他将飞镖磨得锃亮,又把盒子枪取出来,细心地擦了一遍。雪融的时候,北风呼啸,行人将头缩在棉衣里,弯着腰,艰难地匍匐在满是冰溜子的道上。麻娃去县城,走了一半又回来了,他觉得晚上住在城外,半夜离开会引起人们的怀疑,而且北风凛冽,自己的飞镖就会失去准性。他将马放在后院的草棚里,摘掉铃铛,给脸盆里舀了一碗豌豆瓣,摸了下血红马的嘴唇,回到屋里。他手里摸着枪,思谋着何时起身。听到风声慢慢小了,鸡也打鸣了,他坐起来,穿上羊毛皮袄,牵着马,轻轻地推开了门,悄悄地出村了。

麻娃骑着马,估摸着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钉了铁掌的马蹄在冰溜子上发出嘎嗒嘎嗒的声音。他撩起毛衣领,将身子伏在马背上,看着麦田里还没有融完的雪,清冽的空域中,繁星点点,村子里不时传来呼应着的狗吠。快到县城的时候,麻娃坐在马背上,看着不远处城楼上几盏灯笼晃动着。他从马上跳下来,将一根铁链子勒在马嘴巴里,将血红马拴在麦草垛子后面的榆树上,弯腰俯身,碎步快跑,溜到城楼下面,蹲在玉米秆里,用玉米秆遮挡着自己的身体。城楼上的两个团丁在房子里烤着火,不时出来走动一下,提着枪向四周瞄着,确认没有情况的时候,又钻进了屋子。

麻娃看一个年近三十好像猴子一样的团丁,叼着烟卷,走出来很精神,总是猴头鬼脑地张望着,进屋关门的时候,还要回过身来,警觉地再向城外张望一眼。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团丁,走出来缩着身子,搓着手不停地打哈欠,懒洋洋地看一眼旗杆上的人头,弯着腰跺着脚进去,赶紧关上门,好像怕外面的寒气进屋。他在心里数着他们交替的间隔,盘算着自己行动的时间。他感到脸麻麻的,抹了一下,头发眉毛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

麻娃拔出盒子枪,子弹上膛。抽出两枚飞镖,一枚咬在嘴巴上,一枚夹在手指间。他俯着身子,碎步顺着城墙下面的护城河,跑到一棵老槐树下,躲在树干后面。看到年轻的团丁懒散地进屋,他抡起胳膊,感觉了一下方位,冷清的镖头和紫红的镖絮在空中飞舞着,咔嚓一声砍断了摇晃了近一个月的麻绳。就在人头落地的瞬间,麻娃腾空跃起,将冻得像石头一样的人头揽在怀里。他跑到血红马边上,将人头用包袱包好,挂在马鞍上,然后飞身上马,瞭望了一眼城楼上的灯笼,勒住缰绳,双腿夹抵马肚子的瞬间,城楼上的团丁发现人头不见了。他们看见城墙外面一个黑影上了马,一齐举起枪,对着飞驰的影子连连放枪。枪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保安团马队的团丁爬起身,稀里糊涂地穿衣上马,出了东边的城门。

血红马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情,向前狂飙。麻娃拔出了盒子枪,不时地瞄着身后,随着颠簸的节奏,他的腿在下落时,故意加了一点力,嘴里不停喊着“驾!驾!”

到了掌柜的说的那个麦草垛前,麻娃飞身下马,跑到麦草垛子的夹道,将人头用褐色的麦草埋好。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身后一片火把,传来了一串串马蹄声。血红马回头看着,刨着蹄子,似乎在提醒主人赶快离开。麻娃想到向东和向南,都是一望无际的土塬,只有向北走才好藏匿。他跃上马,腿磕了下马肚子。血红马扬起蹄子,向北边奔去。保安团的马队到了十字路口,琢磨了一阵,也向北边驰去。

天快亮的时候,保安团的马队追到了田家庄的大沟边上。东方泛白,深幽幽的沟里透着靛蓝色的青光,远处不断传来狗吠。带队的头头挥起鞭子,在空中啪啪抽了两下,扯开衣领的扣子,将帽子摘下来夹在腋下,挥动着鞭子,对着深沟喊道:“胆大!竟敢在保安团眼皮下面取人头,真是丢脸呀!”

说着,带队的气呼呼地飞身上马,勒着缰绳,在沟前打了几个转转,坐在马背上,鞭子指着北方,嘶吼道:“有种的,听好了!这事咱没有完,我一定要抓住你,将你的头挂在旗杆上!”

领头的率领着马队回去了。麻娃一路狂奔,太阳竹竿高的时候,他出了县界。他让血红马啃着地皮上的荒草,舔着阴面的雪,自己蹲在阳面的土坎下,解开皮袄的扣子,舒缓地抽着旱烟。中午,他到了一个镇子,将血红马拴在树上,在饭馆里吃了一碗面,抠着牙缝走出馆子,看见阳光下血红马油光闪亮的毛色,觉得这马太招人注意了,他必须赶快卖掉。

麻娃找了几家财主,他们摸着血红马,说马是好马,下地干活可能不行。最后他将马卖给了一个开油坊的东家。看着陪伴自己将近三年的血红马有了新的主人,麻娃竟有一丝伤感。他对油坊掌柜的说,马鞍马套放在这里,如果自己情况好,明年开春,就会回来赎回血红马。东家摸着血红马,血红马甩起尾巴,将东家撩了一下。

麻娃不敢贸然回家,他继续顺着沟底往东面走。半道上,他买了一个旧背篓和破棉袄。他将盒子枪、飞镖和羊毛皮袄放在背篓里,穿上破棉袄。到了去口子镇的路口,他蹲在岔路口,狠狠地抽了两锅旱烟,几年来押运粮车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他感到人生无常,当年自己无奈出走,回到塬上,着实扬眉吐气了一把。这几年骑着血红马,在这川道上,自己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现在自己又回到了几年以前的光景,他心里一阵悲凉。

保安团以马为线索,询问县城的饭馆酒肆,看最近有没有一个骑马的人经常光顾,又顺着飞镖,看本县域内有没有精于飞镖之人,线索慢慢地锁定了麻娃。保安团的头头到了联保,让联保队员打听麻娃和血红马的动向,队员回来说没有看到麻娃和血红马。保安团的头头呼地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喊道:“就是麻娃,张贴布告,通缉麻娃。联保要派人到槐树寨周围,密切监视与麻娃亲近的人的动向,有情况及时报告。”

麻娃在外面风餐露宿了七八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他估计那件事应该平息了。他背着背篓,不敢到县城,也不敢去集镇,顺着田间小径,凭着感觉的方位,从东北方向回来了。他来到公墓,在父母的坟头坐了半晌,烧掉了坟堆上的荒草,心里想告诉老人,三十下午不一定有时间,现在提前给老人上个坟。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麻娃用白毛巾将头裹得只剩下个眼睛。进村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身后有异动,他回过头来瞥了一眼,身后有两个人哗地闪到墙边,他知道被人盯上了。

回到家里,麻娃赶紧将紧要的东西烧了,将盒子枪压满子弹,飞镖插在皮带上。他轻轻地走到头门前,从门缝望了几眼,回过头的时候,看见院墙外的榆树上有一个人,那人看到他,刺溜下了树。麻娃知道遇到了麻烦,他解开扣子,露出了盒子枪和一排飞镖,哗地拉开门,手拎着枪向中堡子跑去,后面几个人跟着,看见麻娃这身武装,不敢近身。他跑到麦草垛子后面,看见墙边的一棵椿树,闭了口气,蹬着树干和墙,倏地上了墙头,闪了几下就消失了。

老五正在门房中喂牲口,听到院子后面咚的一声,扭头看见麻娃慌张跑过来,央求他赶快救他。老五跑到井口,示意麻娃拉着井绳下去。麻娃听到院墙后面人声嘈杂,他举起盒子枪,对着墙头就是一梭子弹。他双手攥住井绳,两只**叉蹬着挂水桶的钩子,老五抡开膀子,将麻娃送到井下,然后赶紧将井绳搅上来。他跑过去打开头门,刚拿起铁锨,背对着头门垫圈,外面的人呼啦走了进来。金尚武他爸提着短枪喊道:“看到人没有?”

老五依旧垫着圈,尚武他爸踢一脚盛满草秸的担笼,又高声嚷叫一遍。老五缓缓地转过身,慢吞吞地应道:“在垫圈,没有注意。听见了枪响,身后刺溜了一下,什么都没有。”

尚武他爸让团丁把这一排的几户人家统统搜查一遍。他拎着短枪,看着身后三个掂着长枪的团丁,挥了一下手,让团丁前行,进了老五家的院子。

团丁掂着长枪,弯着腰在院子里搜查了一遍。尚武他爸眼睛骨碌着,看见井口的绳子在晃动,他走过去,从井口向下看了一眼,挥着手里的短枪问:“井盖咋开着?不怕老鼠掉进去?”

老五应道:“刚搅完水,没有来得及盖。”

尚武他爸晃着屁股,带着团丁进了厨房,揭开水缸的盖子,见里面只有半缸水。他冷笑着,用枪管指着老五:“咋解释?不老实有你好果子吃!”

老五笑着说:“刚才我在给牲口搅水。”

几个人跟着老五来到头门的牲口圈,看见水缸里盛了满满一缸水,边上放着扁担。尚武他爸吐了口唾沫,回到井口,拉着井绳摇晃了几下,看了看老五。老五说:“我们这里的井深,有人跳井,都要雇请外面胆大的人,下井捞人。不信你们下去看看。”

尚武他爸疑惑地看着老五,挺起胸,对着一个团丁喊道:“放下枪,抓着井绳,下去看看!”

团丁看了他一眼,脚步向后挪了几下。边上的另一个团丁说:“麻娃打过日本人,盒子枪很厉害,他万一躲在下边,咱们下去一个,正好送上门去。不如咱们用烟熏一下,看井下有没有人。”

老五知道井壁的窑窑很深,熏一下问题不大,他蹲在墙角,愣愣地看着他们忙活。团丁找来一个担笼,点上麦草,用井绳放下去。担笼呼呼地下落,风呼呼地向上走,塬上的井深,到了井下,麦草烧得就差不多了。尚武他爸和两个团丁趴在井口,看见担笼里的火苗在黑漆漆的井里消失,闻到烟味,并没有期望的那么浓烈。没有发现情况的团丁,回到老五家,村子的人也跟着拥了进来。

尚武他爸看到别的人家没有情况,呼啦将脸拉下来,转过身一把抓住老五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那匹马原来是你喂的,明明人又跑了进来,就是找不到,你肯定知道他的去处!”

老五扑哧笑了,慢慢地说:“我在给牲口垫圈,没有留意院子,门是开着的,真的没有看见。你们屋前屋后都看了,连牲口的水缸都看了,没有见到人,不能赖在我身上。”

尚武他爸扬起马鞭,挥起来抽了老五两下,叱问道:“告诉你,麻娃的事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是把城楼上共产党游击队队长的人头给劫了。上峰很重视,你不讲真话,吃不了兜着走!”

天快黑了,家里的鸡站在院墙上,聚在一起咕咕叫着。尚武他爸指挥着团丁,用水浇湿了麦草,点着后冒着烟放到井里。老五捡起靠墙的竹竿,抡起来挥打着墙头的鸡群,鸡群扑棱着翅膀,嘎嘎地飞到井上面的枣树上,灰尘鸡毛落了下来,趴在井口的团丁回过头,闻到鸡屎味,看着落下的鸡毛,纷纷站起来,拍着头上和身上的灰尘。

尚武他爸拨开人群,将挥着竹竿的老五扯到井前,对团丁说:“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吊起来!”

两个团丁恼着鸡毛,拿出绳子,将老五捆起来吊在树上,挥着鞭子抽打了几下,对团丁说:“提一笼干马粪蛋过来,点着后继续熏。这边点上一堆火,好好烤烤,出出汗他就知道狼是个麻的了!”

马粪蛋冒着烟,溜下去一截,陈家老六和老七走过去,拦着了辘轳把,老六喊道:“这口井半个堡子都在用,将马粪放下去,这不是羞辱咱槐树寨的人吗!要搜人,派人下去,我们一起帮你们。”

村子人齐声应着。尚武他爸退了几步,他抽出短枪挥了一下,喊道:“咋的啦?要造反?”

老六笑着说:“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你家在哪里,你敢开枪,槐树寨的人就将尸首放到你们家,不信你试一试!”

地上的火烤得老五浑身冒汗,他闭着眼睛,咬着嘴唇。光仁走了过来,看见老五架在火堆上,对金尚武他爸说:“现在是民国**,咋能用土匪的办法对付老百姓呢!”

尚武他爸知道光仁的侄子叙伦在省里公干,将来就是自己的上司,他极不情愿,又不得不给他一个面子。他瞪着眼,挥着短枪,对老五说:“今天要是不看在光仁叔的面子,我就把你给烤焦了!”

说着,尚武他爸摆了下手,让团丁放下了老五。

看着冒烟的马粪蛋,尚武他爸觉得不能当着这么多人丢面子。他踢了一个团丁一脚,喊道:“下去看看!”

那个团丁哆嗦着,趴在井口,看着井里。在尚武他爸的威逼下,颤巍巍抓住了绳子,老六和老七抓着辘轳把,将他放进井里,团丁不断对着井口喊着:“慢点!”

团丁想到麻娃正蹲在井下面,用枪口对着自己,他心里一阵发紧,思谋着对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隐没在黑洞里,他叉开双脚,顺着井壁溜了一下,感到了井壁上的脚窝,对上面喊了声慢点。他将脚塞进脚窝里,双手用力拉着绳。老六愣了一下,他立刻明白了下面可能的情况,他给老七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装出吃力的样子,不断说着真重。井绳放完了,上面的团丁对井下喊道:“到了没?”

下面的团丁仰着头喊道:“到了!下面都是烟,什么都没有!”

团丁回过头看了一眼尚武他爸,尚武爸垂头丧气地扬起鞭子,喊道:“上来!收队!”

老五知道尚武爸有心计,他在院子忙活了一阵子,到村子前后走了一遍,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村里的人上炕歇息的时候,老五站在院子里,看看四周的屋脊树冠,确认没人了,他拿了两个馒头,放进篮子里,用井绳溜下去。鸡叫的时候,他下了炕,披着棉袄,慢沓沓走到茅房,在地上蹲了一会儿,警觉地看着四周。确认没有什么异样,他蹲在井口,摇动了几下井绳。麻娃立刻抓住井绳,爬上井口,进了屋子。麻娃摸黑上了炕,说:“舅,井下面暖烘烘的,就像开春的天气。”

老五给他准备了一袋子蒸馍,拿来一块破麻包,让麻娃披上,叮嘱道:“小心点!我估计地里有联保的人,要躲躲走走,赶快走。”

门开了个缝,老五走出,站在门前解手,他故意延长了小解的节奏,打着哈欠,打量着村头的动静。回到屋子,他又隔着门缝观察了一阵子,门开了个缝,麻娃弯着腰闪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老五站在门背后,耳朵贴在门扇上,估摸着他安全出村了,他才回到炕上,心里依旧挂念着麻娃。

麻娃曾经是塬上人引以为傲的抗日英雄,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发动三青团员,鼓动群众支持他们进击延安。昔日的抗战英雄一旦与共产党有了瓜葛,就成了保安团追缉的要犯。定邦父亲的头耷拉了下来,昔日看到人堆,他就走上去,大家都用敬重的眼神看着他。现在,他见到人堆,就远远地避开。

麻娃回来后,老二和秀英过了一段省心的日子,他还是低着头,见到人嘿嘿地笑,在人面前没有仗着麻娃说过一句硬气话。麻娃出事了,村子的人看老二的眼神又跌了回去。能成兄弟见到他,总要狠狠地瞪上一眼,有时指桑骂槐。麦收后,一夜之间,能成兄弟又将地梁子回复到以前的模样。老二早上下地,指着梁子,向村里人诉说,村民就是摇头。回到家里,他蹲在院子里,抽着闷烟,一个劲地叹气。秀英知道他遇到了闹心的事,不断询问,他将实情告诉了她。

秀英是个火暴脾气,摘下围裙,走到能成兄弟门前,扯着嗓子和他们理论。他们知道理亏,怕秀英嚷吵,拿着扫把喝住她,不让她说下去。秀英看到这般架势,喊叫得更凶了。能能挥起扫把,朝着秀英挥打了过去。老二看到能能打自己的媳妇,一改往日的窝囊相,提起门背后的铁锨冲了过去。成成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也抄起锄头冲了上来。老二本质上心软,他抡着铁锨就是做做样子,成成却是能下得了手的家伙,一锄头轮过来,刚好砍到他的脚腕子上,他瞬时倒地。秀英看到老二倒地了,跑过去扶住他,扯着嗓子骂了起来。能成兄弟关了家门,好像没有听到。

钟楼的大钟响了几下,老五看着窗外,打着哈欠问:“你爸解放后没有找过麻娃?”

老田笑着说:“我爸跟着部队一直打到了新疆,在乌拉泊工作了几年,年纪也快到了,就托原来部队的领导回到了西安,在物资回收公司上班。后来,他关节炎老犯,就提前退休,让我来接班。”

老五又问:“你爸现在……”

老田摆着手,叹着气说:“六二年冬季走了。”

老田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看着老五,问:“麻娃帮着共产党做事,解放后总会有个照应吧?”

老五笑着说:“这件事很复杂。保安团追缉的那两年,麻娃一直在北边的山区游荡,和一股土匪有了冲突,麻娃打死了一个土匪。解放后,死者的家人不断向**告发,说自己的儿子不是土匪,麻娃才是土匪,杀了自家的儿子,要求**惩办麻娃。县上把麻娃抓了,调查后确认那家的儿子跟过土匪。麻娃又讲出了粮铺掌柜,经过掌柜的证明,麻娃确实和土匪交过手,但那是为了革命工作。他最后被放了。”

老五又对小田说:“解放时,**抓到了土匪头子冰娃。在县上开批斗会,受过他欺负的东家和百姓向他扔土块,有的人跑上台,拿着棍子抽打,他就是不作声,血从头顶流了下来,他用舌头舔着嘴巴上的血,还抬起头对着台下的人笑。听说枪毙前,**问他想吃啥,他说就想吃一碗酸汤面。临行前,他一连吃了十几碗酸汤面,看着板凳上一溜空碗,他打着嗝笑着说:吃了酸汤面,自己死也瞑目了。临出门时,他回过头喊道,味道不行,还是大厨的好!”

小田揉着眼,坐起来,笑着说:“塬上旧社会还有这般人物,真是热闹。”

几个人走到屋子外面小便,老五看着一堆青白色的铁皮边角料,对老田说:“那堆废旧铁皮,当成废品蛮可惜的,你问问公司,能不能卖给我?”

老田撩起棉裤,笑着说:“往年都是到了年底,由钢铁厂拉回去回炉。我到时帮你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