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庭走后，李钦一个人回了房。

自从四年前被贬绍平山，他的屋子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下人。每一天，他一个人打水洗漱，生火煮茶，一个人铺纸研磨，读书写字，有时候阿平和黑白三人会看不下去，非要来帮他做些事情，李钦也不拒绝。但他们三人也并不能时时相伴身侧，余下的那些时间里，李钦也还是非常闲适地过着无人侍候的日子。

他像往常一样解开了外袍，挂在卧室门边的衣架上，桌案前有他今早出门前灌上的开水，这会儿已经凉了下来，可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桌前静坐喝茶，而是木木僵僵地走到床前，然后直直地栽倒下去。

床榻发出一声闷响，李钦又重新站了起来，然后再一次直直地栽倒下去。

然后又站起来，然后又倒下……如此循环往复了不知多少次，他终于觉得浑身酸痛，累到了极致，瘫软地趴在了床上，目光散漫无神地望着桌上闪烁的烛火。

“娘……好难啊，孩儿好累。”李钦喃喃地说，“他们都欺负我，都算计我……没人真心对孩儿好了，没人……”

李钦眨了眨眼睛，然后把头埋在枕头里，也不盖被子，就这么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

天色还有些微蒙，杨家别院的正门前已经备好了莽纹的车撵，按照礼制，今日李钦要乘坐这辆莽车进宫，亲自去邀请皇上临驾红门。

黑白平三人已经早早地候在了那里，却迟迟不见李钦的身影。

“殿下从来不迟到啊，怎么这会儿还不来。”老黑有些担忧地说，“怕不是病了吧?”

“呸。”小白立刻接道，“别瞎说，昨晚上还好好儿的。”

阿平看了看天色，对老黑道，“要不我们上殿下院子里看看？我也是有点不放心……”

老黑正想答应，就看见远远一个人脚下生风，快步连着小跑一路往这边来，他双眉舒展，指着前面的道路嚷道，“看！是殿下不？好像往我们这边过来了。”

小白和阿平已经向着李钦的方向过去了。

“来迟了，来迟了。”李钦一面跑，一面整理着腰带，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暗沉肿胀，脸色也颇为憔悴，“现在什么时辰了？”

“殿下别慌，来得及。”阿平镇定地回答，“您先上车，衣袍我们到车上再调整。”

“好。”李钦点了点头，扶着一旁下人的手就进了车撵。

“小白你也上车，”阿平回头道，“老黑你在家好好看着，万一有什么需要接应我们派人回来找你。”

“行！放心吧！”老黑捏着拳头，对着空气挥舞了两下，“你们安心陪殿下，这儿就交给我了！”

马车动了起来，李钦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

“殿下今日身子不适吗？”阿平靠近了几分，李钦现在的脸色实在是有些差，让他不由得为之担心了起来。

李钦摇了摇头，伸手拭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水，“昨晚睡得沉，早上做了些梦，一时醒不过来……结果就给耽误了，真是险些坏了大事。”

阿平起身帮李钦整理脖子后面的衣领和颈部的饰物，一旁的小白皱起了眉，低声道，“殿下，有句话我知道你不爱听，可小白也非说不可了，你怎么着也该往院子里放些下人啊，像今天这样的时候有些人在身边看着，也保险些。”

李钦一笑，微微抬起了下巴，好让阿平能更加顺手地为他整理脖子上的金线，他目光斜斜地看向小白，笑道，“爱不爱听另说，反正我看是不怎么保险的。”

小白没听懂李钦这句话的意思，只是顿首道，“哪家贵人院子里没有三五个丫鬟侍从！您这样不行的，真的！”

阿平笑了笑，瞥了小白一眼，“得了，殿下都说了不要，顶多以后这个时候我们先跑一趟殿下的院子，看他起没起呗。”

“就是，我难得迟次到，怎么就非得往我身边塞人不可。”李钦附和道。

小白一口气提上来，看着眼前两人，“你们主仆两个一唱一和，倒是我成外人了！”

说话的当儿，李钦身上的礼袍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阿平也坐回了小白的身旁，他推搡了一把小白的肩膀，“你就少说两句吧祖宗。”

“刚才好像没看见玄庭？”李钦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他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吗？”

“他一早出去了，”小白答道，“大概是去接林姑娘了吧，我猜。”

车很快到了红门之前，那里已经是一片人山人海。

两侧的观辩席上坐满了人，朝臣与百姓熙熙攘攘，有人认出了李钦的座辇，高声喊了一句“太平郡王来了！”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向着马车看来，观辩席上的百姓像潮水一样跪下行礼。朝臣们也站了起来，躬身行礼，人们的声音时起彼伏，呼喊着太平郡王的名号，小白与阿平都是第一回遇到这种阵仗，不由得都为之一震——

起先是瞬间的战栗，这震耳欲聋的人声仿佛淹没了自身的存在，让人惊恐，又叫人茫然。可随着车马的靠近，往日里一个个具体的人此刻化作人海之中的一只蝼蚁，当真正亲身面对此等开阔又拥攘的人群对你山呼海啸之时，人们只需要一瞬，就能明白过来什么是权力的滋味。

小白战战兢兢地将车帘放了下来，背靠着车座，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阿平依然留着一指缝的间隙，投望着此刻的人海，脸色由苍白转向燥红。

李钦闭着眼睛，如同一位入定的僧人。

“殿下，太子已经到了，”阿平放下了车帘，轻声说道，“在红门的城楼上。”

李钦微微睁开了眼睛，某种戏谑而残忍的笑意覆上了他的眼眸，“他看起来如何？”

阿平又向车帘外看了一眼，“嗯……太子，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由他去吧，”李钦似是叹息一般地笑着，“今后他不高兴的事情，会一桩接着一桩呢。他总该慢慢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