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渐近牛庵，就传来乱糟糟的人声。进了村子感到有种与平日不一样的氛围。随着人们加快的步伐，孩子们也背着书包顾不得回家跟着人流向前跑。才知道是村里出了事！牛燕三岁的小弟弟落水了！落水处是一个离村稍偏远人们不常下水的地方，早年被废弃的青石板桥水面。被拆毁的青石板遗弃在水里以不同的姿态嵌在水底的泥沙里，随着水位时隐时现。青石板周围有一片不浅的水域，浅水里稀稀疏疏的长着连不成片的芦苇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灌木水草。石板的左岸长着一棵粗壮的皂角树，没有多少人说得清它的年龄。沟壑突起的老皮枯枝，但阻挡不了它年年春日里发出的新芽和夏日后挂上的一树镰刀形的皂角。上面鸟窝密布，树下落满了鸟屎。平日渔船和庄稼人在这儿少有停留。但却是顽皮孩子们拉着弹弓提着网兜撒欢的好去处。

水岸边站满了焦急的人们，大老远就传来哭声一片。放学的孩子们弓身伸头钻进人缝。一度清澈的水域被趟起的泥沙搅拌浑浊不堪。坑塘里男人们正焦急紧张的打捞，有些水性好的泼辣女人也下了水。牛燕家的几个女人哭叫一片。

大虾老太坐在地上捶胸顿足。

“俺的亲娘……哟，恁是不让……俺……活了……”

几个劝说的女人们听得直抹眼泪。她声形悲切一度要一头扎入水里。

“俺的宝儿……俺的宝儿……你让奶奶找你去吧……”

她被岸上的女人拉住。

幼年的牛阳哪里见过这种悲戚的恸哭？或者说这种有些搞怪的唱说法哭叫？她突然想起随父在周边村子集会舞台上听到的咿咿呀呀抑扬顿挫的戏文来！

——原谅一个孩子的不地道！

“娘，恁回家吧？回家吧！”

牛大梁成了个泥水人他从水里趟过来。

“燕子妈，去，你搀着娘回家吧！”

“回家吧？回家吧！”人们附和着。

老太太声音沙哑被一群女人架着胳膊往已暮色流泻的小村走去。

牛大梁的女人她趴在水边，舒展着四肢，双手不住的击打浑浊的泥水，泥水四溅污浊了她的脸、发和衣服。

“俺的宝宝，来呀，来呀？”不知她是哭是笑。

看得人心酸。

……

整个水面几乎全是打摸的人们，但孩子却没有踪影！失望的气息和着焦躁如降落的夜幕变得浓重。

“咱们这样不行，来，人都过来，排成一排，大家手拉着手，脚下打摸，要做到脚碰到脚！”牛新国大声喊到。

“咱们一直摸到前面那个窄嘴处，就那个水面变窄的地方！”有人指着前面说。

“水深的地方咋弄？”有人问。

“到那里会潜水的几个下去，一定摸到底！”

“旁边的人继续向前，这样我们就等于把这个石桥水面全摸了一遍！”

“孩子下水没有多久时间，漂远的可能不大，应该还在这一片！”

男人们七嘴八舌的做着最后的部署。

这是一个秋季青禾又长起的时间，虽说每日影长，但也已是孩子们下午放学好长时间了！夜的来临将以为着打捞的难度倍增！那时电还没用上呢，别说什么可以供野外照明的灯具！牛阳立在水岸，渐感若处身在黑白片的梦境里？水面晃动的人影让她说不出的惧怕！

……

“俺的天！这是什么？有人惊叫！”

水里的男人们一下停了打摸：“怎么了？”

“孩子的脚！”那男人一下缩头入水，只留一晕一晕的水波！

他又迅速的钻了出来，手里拉着孩子的一条腿！

“孩子！找到了！找到了！”

人们趟起了一片水声、聚拢。“快！快把孩子头露出水面！”有人喊！

孩子的头已露出了水面！

“俺的孩子……”牛大梁几乎瘫入水里！“快拉他上岸！”有人一把抓牢了牛大梁！

“上岸，快都上岸！”

一个湿漉漉的人影飞奔过去，牛阳看到是父亲！他接过孩子，头向下，双腿分挂在他的肩上。他飞奔起来！

几个男人在后面跟着也跑起来！

一身泥水的人们这时已累得坐在地上。

这时皂角树干上的乌鸦“呱呱——呱呱——”叫着飞了出去，远处，猫头鹰发出似回应的瘆人鸣叫。

孩子是在一个桶状的淤泥里发现的，头向下。

……

牛大梁抱着僵硬的孩子，身上向下淋着泥水，一步一趋的回家来。身边跟着她哭闹的智障妻子。她又发病了！他能怨谁？一家人在地里剔青禾，妻子带着孩子在路边玩儿，谁知就出了事？！等她的妻子惊慌地跑来，他箭一样窜到，水面已没了孩子的影子······

牛燕哭了，她的脸上有双泪滑落，打湿了她塌瘪鼻子上的雀斑。她的胳膊拐着她的婶婶。这个日日浸在蜜里的女孩，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是一个瘪三演员极差的表演。也而或是她对死亡还有着模糊不清的概念！她的哭声听起来好像有些让人忍俊不禁。

幸福是什么，这个俗之又俗的问题？可它却关乎了人们终日忙忙碌碌的追逐！怕是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吧？然而，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终其一生幸福的时光何其短暂！短暂得若昙花一现！好像生命用尽劳苦、耗尽时光只为了那一瞬？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昌明隆盛之邦，温柔富贵之乡转瞬万境归空！今天，这里，淡笔素描的平平百姓若如何？幸福它只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剂，更只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生命自古我们都在期望一个美好的永远，可生活它终会让人知道，越是想要攒在手里的，它若沙若水！汹涌时它滚滚卷尘而去，直至无影无踪！

名叫“牛燕子”的女孩儿，在爱里浸沐得说话都要翘舌的女孩儿，走路都要蹦蹦跳跳的女孩儿，见人就眼前疯的女孩儿，花衣服、玩具、零食不断的女孩儿，那年的早春像燕子一样翩然而至的女孩儿，已和牛阳玩得像小姐妹的女孩儿，与牛阳相识相伴在童话般儿时时光里的女孩儿，在那年的深秋，也正是牛大梁三岁的孩子没了的深秋，她的妈妈被带走了。

那是一个日将落西的傍晚。那一年的夏季雨水特别的多。走出牛庵的小村，展现在眼前的似乎就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了。所有能存水的低洼处全满了，鱼虾到外都是。那个夏天留在牛阳记忆里的就是跟着父亲在水边看人们逮鱼的日子了！这些后面再说。小牛阳和小燕子背着书包坐在河岸枯黄潮湿的草地上，双脚垂在水面一下一下的晃荡，清澈的水面已不能倒映出她们的身影。

远处河对岸，是要赶在霜降前把种子入土忙碌的人们，人影还在灰暗模糊的快速晃动。他们似乎没有收工的意思。绵延的雨水让播种时节已不能再等，人们争分夺秒的在粘粘的地里赶时间。刚坐下时还能把注意力放在脚下的河面，因水里有各种引得孩子心思的生物游来游去！刚赶来的一身粘汗退却了，腚上分明感觉地上潮潮凉凉的不适，这感觉直往上窜到周身！牛燕不停地用手揪着草叶，并把它们扔到脚下的水面上。但它们太轻，有些因着惯性反倒来她们怀里。小牛阳拨拉掉身上的草屑对牛燕心生讨厌本想发作又一想她大概也是等得不耐烦了吧？就没作声。天边，太阳像燃尽燃料将要熄灭的炉口，毫无光泽混苍苍的挂在天上，带给人悠远苍茫茫的感觉。北望，那历经数代将有百年的二层木质门楼站立村头，它是牛庵的碑文，无字的碑文。

放眼望去，一切已如梦境。也就在这时，从木楼的方向由远而近地传来急促的“突突——突突突突——”巨大声响！这一下似打破了暮色的笼罩又如打破了沉睡的梦境！人们齐刷刷地停下来目光探向发出声响的方向：那是一辆飞驰而来的白色警摩，一侧带着兜子，里面坐着着警装的两个人。

——当时，几乎足不出户的庄稼人哪里知道那家伙是什么？

警摩也看到了这边田间的人们，它渐渐的放慢了速度。上面的人开始东张西望，很快他们搜索到了路边的小牛阳、小牛燕！它加了速度“突——突——突”就到了她们身边。小牛阳分明感到了它身上的热气冲缓了身边的凉气。

“小朋友，咋不回家呀？”

三个人身着深蓝警服，头带警帽，帽子中央带着一金色的国徽。看着他们头上的国徽、再看着三个陌生的脸，在暮霭的笼罩里，小牛阳的心一下紧张得不了！

“俺等俺爸爸、妈妈呢！”

小牛燕的见人疯又来了！她发着她的嗲音有问有答。蹦蹦跳跳的好奇摩托去了！

那驾驶员一扭钥匙，摩托的突突声戛然而止。小牛阳还在懵圈之时，小牛燕已经爬上了摩托！再在小牛阳的不经意间，那三人已离开摩托向小牛燕手指的方向走去！

嘈杂、推搡、惊愕、质问······

一身泥巴与臭汗的人们与来者交织在一起！

“嘭——”一声枪响！撕破暮色，带着光亮的白烟冲向天空。

人群呆立！

这刻与那刻若斩断的乱麻！

一副锃亮的手铐发出清脆的锁声环上了牛燕妈妈的手腕！这一动作如此铿锵利落，因为它在扞卫国法！

人们从模棱两可的意识里惊醒、迅速的再次围拢过来，还想争辩些什么？还想试图阻止些什么？

都为时已晚！

——警车再次发出了刺耳的警笛！懵懂的牛燕试图和妈妈坐在一起，但她被强行几次放在地上……

摩托屁股冒出一股刺鼻的灰烟扬长而去！

这时的小牛燕，可能意识到了什么？她脸上在几秒内迅速转换着表情放开声“妈妈——妈妈——”的哭喊并向前追赶！刚发给的糖豆从她的嘴里落了下来。

——本以为发了糖吃逗你玩儿的叔叔是可以带你一起兜风走的吧？

——纷乱的人群，在汽油燃烧的尾气里一阵追赶！

多日后，一纸送达书递到牛二梁的手里：某市某女子监狱。刑长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