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牛阳记事至离开家，终年不变的茅草屋正中放一八仙桌。它一直一直是家里唯一的家具。直至后来牛阳对它痛恨到了极点！曾上去踹它几脚推它几把，可它太沉重纹丝不动。桌上常年放着一些生活用品及父亲的几本破书。书是线装订的发着陈年的霉味，它们磨损严重，有的已没了封面，卷曲破裂的书角裸露着里面竖向排版的繁体字行。后来的好多好多年里，父亲就那样坐在罗圈椅里、伏在桌边，沉迷于那些旧书中了！大些的对桌子痛恨到极点又毫无办法的牛阳开始追问起它的始由！原来它是奶奶的嫁妆且有着一段血腥的故事！得知之后，缓冲而下的情绪渐得了认可，认可就得让它那样的存在吧！她窜至距它几步处，定了好一会儿上前去细细的查看。桌子整个老漆斑驳，雕刻腾龙戏福华美精细。可惜它的外表伤凹凿凿，还有甚它的一条腿用铁丝、铁皮抓钉牢牢的困扎固定，清晰的能看出它折断过的痕迹。……再怎么看也生不出对它的喜欢来！

外面的世界正日新月异，父亲自那次的决然放下，就日渐走向边缘化。由当初的闲置到后来生出的挫败感，再到他的落寞苦闷！随着两个女儿的长大且不是男丁！等等等等！生活怎么就变得了一地鸡毛？日渐他的人生对于他已没有了可登上的舞台，他成了孤家寡人！所谓的命运，何尝不是我们当时的一个选择而定？母亲日渐成了他的出气筒，激烈时俩人一句话就会翻脸甚至动手！与牛阳童年形象巨大反差的父亲给牛阳心灵带来了若毁灭性的冲击！她苦闷、压抑，加之青春期到来对社会、对自我的懵懂认知，生出了对家对父亲无以排解的生分与痛恨！还有并为自己的青春岁月踏下杂乱无序、终不能弥补的错误！

——多年后真正理解了父亲并放下了一些事。血管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自然会秉承了他的一些本性！脚下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哪怕其间付出过代价！或许没有谁的人生随心而动？或许向前着，我们错误不断，只要我们纠正着一路向前！

父亲五岁那年，他的父亲死于一场混战，混战的是四个亲弟兄，为了争夺家产。父亲的父母有四个儿子，当一个个娶妻生子，为了各自的小家，开始各自长心，分家势在必然。父亲家的宅子听说原来堂屋有一排十间。牛庵长者说，那是很气派的一个大院。家里有四个长成人的男孩儿，力量活自不在活下。他们的父亲就带着孩子们摔泥垛墙河坡割茅草盖下了十间的茅草房。由于地基加高用了大青砖，墙体又打得宽实，所以这十间房在牛庵人眼里可不一般！房子是老百姓的大问题，大问题解决了别的问题就顺理成章了，很快家里就在三年内娶了四房媳妇。那时过的是大人口，一大家子人做饭要用那种两个成人合抱那么大的一口锅。家里的媳妇们同时进火房。这种场景牛阳有一些模糊糊的记忆，那是四奶奶还在的时候，她也生出了一群儿子没有分家在一起很多年。那年代，过不到一起分家是必然。分家是大事，要已婚男女双方的直系亲戚都参加，特别是舅辈叔辈，还要有村长参加，协商的会议一次次的开，尽可能的做到公平合理。一个即将四分五裂的大家庭，在那个锅碗瓢盆桌子椅子这些生活必用品金贵的岁月，面对站在各自立场为了各自利益的七大姨八大姑小舅子大叔子，即便哪个兄弟表现出高风亮节有退让一步的意思，他背后一群虎视眈眈的利益团队怕是也难以做通工作呀！在今天看来，这些很是平常的生活用品，那时真的是“金贵”呢！自当时前进至少二十年吧，男孩子相亲为了充面子还从邻居家借桌椅呢！

分家，暗潮涌动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牛家四兄弟的分家也未免落入俗套：四兄弟打了起来。

他们的父母哭天抢地无应。

背后的利益团队拂袖而去。

他们的老婆孩子无力近前。

一场混战，抢夺家具的恶战。

父亲的父亲被胳膊粗的木棒击中头部鲜血窜起老高当场倒地！是鲜血惊醒了邪恶！混战停止！

父亲的父亲横尸地上！

那年父亲五岁，他是家里的长子，他还来不及有兄弟姐妹。是生命的离开驱散了人性的丑恶、觉悟了良知？幼年的父亲与母亲分得了三间房屋，还有那张被砸断了一条腿的桌子。桌子是他母亲的嫁妆。他的父亲在争抢家具的混乱中只是想挣回那个本属于自己的嫁妆！生活的窘迫让亲情疏离！生活的窘迫让伦理不再！如果亲情多些沟通包容，何至于发展到混战？

“兄弟打哥，打死散伙！”这句在当时口口相传的俗语，就是当时的法律。在那个即将改朝换代的岁月，没有人为父亲的父亲的死担责。

五岁的男孩与其母相依为命，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好在其母的娘家家底还算殷实，没有袖手旁观，常有接济。而且男孩的一个舅舅是私塾先生。这就为父亲的“识文断字”带来了机遇。

一张残破的木桌在父亲六十来年的生命里，它已融入了父亲或者说父亲已融入了它。当父亲在幼年失去父亲，到渐谙世事，再到后来成家到后来在世事中跌跌撞撞直到离开。桌子是父亲生命里一个重之又重的存在或者说是一个一生相伴左右的伙伴！从某方面说它甚至甚于他的亲人！母亲常有报怨，特别是他们的那几年里，说父亲是一个只要娘的人！是一个不要老婆孩子的人！其实母亲是没有见过父亲的母亲的！何来此抱怨？细想来便知！

父亲的一生，正如歌词里写的那样：“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火葬场送别的最后时刻，牛阳拼死拉着早已冰冷的父亲粗糙得无以描述的大手，被俩个工作人员强行分开！那一刻，无以描述的还有鬼知道的她的情绪！

他最大的快乐是拥有俩个女儿！尽管他受着现实里没有男孩的困囿尽管没有男孩在他内心苦楚！在那几年里，常能听到他长长的叹息！特别是夜半醒来！但他并没把这份症结迁怒于他的女儿！他爱他的俩个女儿，有时更有些溺爱！这一点是牛阳深深感受到的！至于他与母亲那些年的打闹，牛阳更愿意理解为那是生活给了他太多的苦涩！它总要有一个出口！其实倒不是生活给的，生活的样子有多少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后来长达几十年的日子里，他所有的闲暇时间就是坐在桌子旁，翻看那些他幼时读私塾时学过的书，至情处会大声地读出来，脸上入情入景地露出神清气爽的笑容！他忘记了屋子他人的存在！母亲会不合时宜地送上一句：“看你那样子！”父亲有时会扭头望一下。声音变得小些但马上又回到他的抑扬顿挫里！母亲端起她的针线筐走出屋门：“能当饭吃！”这样的片段每每发生。父亲的扭头只是一个扭头的动作罢了！那眼睛里看到了书之外的什么了吗？那时的牛阳自是不能理解！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很是不一样的父亲，这个不一样让她渐感厌恶与自卑！

书能当饭吃！那是父亲的精神食粮！母亲不会懂。那时的牛阳只看到父亲一但放下他的书本，他脸上的笑容就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荡然无存！那些年里，牛阳认为，父亲的心门挂上了一把重重的大锁，那把锁把亲情牢牢的禁锢，禁锢出一个疏离的父亲！殊不知，是她、牛阳，父亲最爱的女儿，在那几年里给这个她认为的父亲的内心带去了什么？

谁会知道多少年后，成年的她自己，一个“家庭主妇”书也成了她日常的必备品！来路，不知从何时起她也成了一个在书中沉迷自己的人！

书，让她认清了过往里的自己！虽然耗时多年。今天她可以轻易得到想要的书，可父亲终生只得看了他的“四经五书”！在那些被翻得软塌塌的书里，不知父亲是否看清了自己？认知自己很是简单或是要用一生的时间或是有的人躺进棺材也没能看清自己？

当父亲伏在桌上，至少他的内心是踏实的吧，对一个自年少就缺失了父爱的男人，是否把桌子当作了父亲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