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司一直记得，参观日的那一天，院长和倪芳都非常激动，跑前跑后的领着大家参观教室、餐厅、游戏间和卧室，孤儿院的小朋友们也傻乎乎的跟着，跟着人群发出一阵阵“哇——”的声音，热闹又可爱。

他也在人群里，但是一直低着头，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鞋子走来走去，看到小飞愣愣的被给了糖，又哭着跑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看到那片小小的白色裤脚，和旁边一直陪伴的高跟鞋。

“明远看得到吗？要不要妈妈抱？”

“……谢谢妈妈。”

妈妈……

真好啊，他忍不住想，忍不住偷偷看过去，看到那个小男孩被女人稳稳的抱在怀里，睁着大眼睛好奇的看过来看过去。

然后一下，就看到了自己。

他吓了一跳，正要转头，却看到小男孩眨巴着眼睛，非常努力的对他笑了一下，又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去，抱着妈妈的脖子，仿佛要把自己藏起来。

手上还抓着那枝小小的玫瑰。

“明远你又躲什么，这里这么多小朋友，不要害怕好不好？”

小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埋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那玫瑰就有些颤颤的。

陆青司看着，只觉得玫瑰的红色突然变得好刺眼，他转过头，离开热闹的人群，一路走到后院，看到偏僻的杂物房门口，掉着一枝蔷薇。

他便走过去，推开门，果然看到小飞蹲在角落里，埋头正哭着。

听到开门的声音，小飞害怕的抬起头，看到是他，又慌乱又害羞的缩了缩，却停不下来哭。

“……小飞对不起……我、我忍不住……我在这里哭好不好，没人会看到的……”

“……随你。”

陆青司没有反对，也没有去敲他的头，相反，他甚至慢慢走过去，慢慢坐到小飞旁边，愣愣的看着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地板上，白得发亮。

陆飞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像是不知道他这个举动的意思，然后默默的将他的动作当做安慰，吸了吸鼻子，越发抽泣起来：“小司……我也想要爸爸妈妈……为什么我们没有爸爸妈妈呢……？”

“我怎么知道。”

陆青司看他一眼，懒得回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到那个小男孩。

妈妈……

如果是那样的妈妈，一定很好吧。

他觉得心里好痛，又忍不住想，自己是因为没有那样的妈妈……心才会痛吧。

他垂下头，默默的坐着，看着那道光影慢慢扩大，落到头上来。

他隐隐约约的知道，自己是羡慕那些被父母抱着的孩子的，所以，当他看到方明远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他也是羡慕的。

羡慕得想哭。

但是“哭”这件事情，是小飞才会做的，他不屑露出那样软弱的样子。

只是这一刻，听到小飞哭着说“想要爸爸妈妈”的时候，他心里像被钝刀割裂一样痛。

好痛啊……

他察觉到无尽的悲哀，但他还是哭不出来。

他能做的，只是蹲下来，陪着他，就当他帮自己一起哭了好了。

“……小司你不想要爸爸妈妈吗？”

“要爸爸妈妈有什么用？”

“如果有爸爸妈妈，就会有疼爱我的人了……”

“笨蛋，不是所有的爸爸妈妈都喜欢自己的孩子啊。”

“你骗人……”

“没有骗你，所以啊，你不应该只想要爸爸妈妈，你应该祈祷，给你一个爱你的爸爸妈妈。”

小飞听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听到“爱”字，更加伤心的哭起来。

陆青司听着同伴的哭声，想到那个叫“明远”的孩子，忍不住想，那个人的爸爸妈妈，一定每天都笑着看他、抱他、说爱他……

真是幸福啊……

他看着后院里小小的花草，沉默着笑起来。

童年的光影穿过时间，落在20多年后的公寓里，明媚柔和，却依然刺痛了陆青司的眼。

参观日那天，等他们回到教室的时候，捐赠者已经离开了，只有满地的装饰，显示那一天并非梦境。

陆青司没有再看到那个让他羡慕到发痛的孩子，他继续着每天的生活，度过童年，度过少年，上学、失业、在一个又一个的“缺陷者”身边经过，慢慢的把自己变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那一天的所有记忆，过了很多年之后，只留下隐约的两个字。

明远。

还有和这个名字一起的，那支小小的玫瑰。

直到20多年后，他站在公寓的阴影里，对着李笑笑，又回忆了一遍。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方明远，这个人对我来说，就是痛苦本身。”

他看着李笑笑，看到她不可置信的眼神，笑起来，“你们都觉得我们是朋友，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

“……为什么……”

李笑笑不敢置信的问话回荡在房间里，像一把看不见的刀，执拗的钻进他身体里。

为什么？

为什么？

陆青司笑了笑，像是在掂量哪句话更残忍。然后说道：“同样是人，他得到的爱，多到连我都觉得腻味、想吐。偏偏他却毫不自知，总是让我……想一拳揍过去，揍在他那张脸上，狠狠的揍醒他，让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李笑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吓得脸色发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是羡慕，是嫉妒，但我无法控制，从参观日那天起，‘方明远’这三个字就在一遍遍的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被父母爱着的孩子，有被上天眷顾的孩子，有被爱浇灌得真正善良的人。”

他看着李笑笑，面上的残忍更加明显，又无比悲凉。

“方明远和我，就像是镜子的两面，他那样……让我自惭形秽，心生痛恨。“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痛苦仿佛被活生生的取出心脏，又执拗的想转化成恶意。

“所以我杀了他。”

毫不犹豫、干脆利落的，将这个人永远抹杀。

“9个月前，你们都以为是意外，真是……天真啊。”

当机器人突然冲向客车，当整片街道陷入混乱，人群不断尖叫的时候，没有人看到他站在阳台上，注视着下方浓烟滚滚的现场。

没有人看到他被阳台挡住的手，和他手上那个破碎的遥控装置。

“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知道，是我杀死了方明远。”

一句句的告白，吓得李笑笑捂住脸，不断的后退。

她看着眼前的人，发青的脸色仿佛死人。

杀人？

……陆青司杀人？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许久，她如梦初醒，艰难的说道：“不是的……一定不是的，那是意外，跟你、跟你没关系的……”

陆青司拿起桌上的酒，喝下一口，感受着喉咙里火辣辣的烧灼感，将他体内由痛苦和恨意交织的恶臭烧了出来。

又莫名的有些痛快。

他看着面色灰白的李笑笑，惨笑起来，“李笑笑你知道吗？你们两其实很像呢。别人不开口，就绝不主动的态度，怡然自得，满足于自我世界的样子……他比你严重，但你们真的……很像，所以我讨厌你啊，你懂了吗？”

“不……你在骗我，那个案子、那个意外跟你没有关系……”

“你看，就连这样，完全信任我的样子，也是一模一样的。”

陆青司笑了笑，叹出一口气，靠在墙壁上看她，“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呢？我恨了世界30年，所以杀了他，为什么不信呢？”

“我不信……我不信，青司，我信你爱这个世界……比任何人都……”

李笑笑的眼泪汩汩而出，陆青司的笑容透过眼泪变得模糊破碎，她愣愣的看着，看着，渐渐的看明白了。

这一刻，她痛苦到无以复加，空气化作苦酒，从皮肤上钻进去，像一把吧细致的镰刀，刮得她生疼。

“你没有杀他……”

她泣不成声，疲惫的蹲下去。

她终于明白，9个月前的事故发生后，陆青司为什么那样崩溃、颓丧，为什么会那么残忍的对待周素素，放弃似的将自己封闭……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连咖啡都不再喝，却在房间里留下这满地的空酒瓶……

“你没有杀死他……”

她绝望的说着，痛苦的哭起来。

“因为……你杀死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