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又一次带伤走进办公室，毫不意外的惊动了小眉，看着对方直奔自己而来，嘘寒问暖的紧张，金戈又尴尬又不好意思的，急忙拖着她到休息区。

曹志弄完77号小青年的口供，晃悠悠的跟过来，毫不客气的嘲笑，“猫抓板似的。”

“想死啊？”

金戈怒火高涨，恨不能当场打一架，曹志见她双眼赤红，不知想到什么，扔过来一瓶饮料谈和，“行了行了，喝茶喝茶。”

“饶你这次。”

“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

小眉咋咋呼呼的问着，金戈想了想，略去柳年的部分，将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真的啊……好夸张啊！”

小眉感同身受，摸摸她的脸，一脸心疼，“莫非是世纪末的诅咒？都说世纪末那一年，不好的事情就特别多……就跟男人总喜欢在39、49、59出轨一样！”

曹志一瞪眼，“喂喂喂，说什么呢？”

“真的啦！你们没有看新闻吗？又有命案也，而且是杀了自己的父母，太过分了。”

“是吗？”

“是啊，”小眉拿出手机，很快调出一个视频给两人看，原来，城东刚刚发生一起新的案件，毕业1年的儿子因为迟迟找不到工作，将怒火发泄在父母身上，拿刀将父母杀死，警察赶到的时候，他在满室血腥里，泰然自若的吃着饭。

屏幕上，被抓的男子怒目圆睁，没有半点犯罪的愧疚，只是生气的喊叫着：“为什么要把我生成‘缺陷者’！？为什么！我恨他们生下我！我恨他们！”

他的表情过于狰狞，小眉看不下去，扁嘴说道：“太过分了，怎么能说这种话？”

“因为求职的压力吧……”

“可是只要有技能就能赚钱啊，他自己无能，为什么还要怪父母！”小眉气呼呼的哼着，“还有金戈姐你碰到的孕妇也是，现在这种人很多也，一定是世纪末的诅咒啦！”

“迷信！”

“真的！连‘新人类的曙光’都去世了……”

曹志听到这个称呼就烦，不客气的反驳：”什么曙光，明明是‘自我毁灭的预兆’吧。”

“诶？为什么？”

“进化这种事情，难道不该是顺其自然的？人工干预没有好结果的！”

“你懂什么？人类文明若要发展，必须得自我进化，基因优化工程是必要的……而且到现在也证明了呀，人类可以拥有更好的素质！”

“你脑子里都是什么……？”

“好了好了，”见两人又要吵架，金戈急忙将两人分开，“别吵了别吵了啦~”

小眉不服输的瞪一眼曹志，又跟求援，“金戈姐你怎么看嘛？”

金戈眨眨眼，不明白战火怎么会蔓延到自己身上，她想了想，尽量温和的说道：“我觉得，技术不应该成为唯一，生命有那么多维度，不要一直盯着基因这一个东西吧……”

“原来金戈姐也是反对派的……”

“不是反对，我只是觉得，身体是什么样子，不是孩子决定的，尤其对一些孩子来说，还没出生，在大众眼里就是不合格的，未免也太可怜了。”

“你说的也是……”小眉扭捏一会儿，又笑起来，“不过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身为福利部的一员，会努力让大家享受最好的公民权利。”

“多谢你。”

“嘿嘿~”小眉开心的扭了扭，曹志看着她高兴的笑脸，翻了个白眼。

聊了没几句，金戈侧头看到时间不早，便跑到鉴定科，想看看姜娜的尸检进度。

谁知走到那里，却看到关情正在窗台那抽烟，心情很差的样子，急忙走过去，小心翼翼的看着对方，“关情~脸色好可怕，出什么事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关情微微一愣，看过来问道：“脸怎么了？”

金戈只好又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看着关情眼底的黑色，追问道：“你怎么啦……？有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啊……”

“我没事，你来看尸检进度吗？进去说吧。”

“关情~”金戈想到曹志对自己的开导，又想到柳年给自己的支持，越发不愿意放关情一个人苦恼，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告诉我嘛……我是你的朋友吧，快说啦……！”

“朋友啊……也是呢。”

关情叹口气，见拗不过她，垂眼想了想，轻轻说道，“抱歉，因为我姐的一点事，的确是心情不好。”

“姐姐？我都不知道你有姐姐……”

关情很少谈论所谓的“家人”，她性格淡，从不在背后论人是非，认识3年来，金戈从不曾听她说过家人朋友的事情。眼看她为家人心情起伏成这样，又急忙问道：“你姐姐遇到什么事了吗？”

关情看了看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叹了口气，“我姐她一直没结婚，但她很想要孩子，所以两个多月前，我帮她咨询了遗传银行，想买遗传因子，却没想到，阻碍会这么大。”

遗传因子……？金戈有些愣，反应过来，想，正常不是找个男朋友或老公吗？她挠挠头，就着关情的话问：“遗传银行的话，不是花钱就行了吗？”

关情有些无奈又无力的摇摇头：“她是‘缺陷者’。”

“诶！？”

“这些年一直吃药，没有发作，而且如果持续吃药，终生不发作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毕竟是遗传病，所以……”

“可是你很健康啊，你姐姐怎么会……？”

“……她是领养的。”关情说完，神色有些奇异，看着金戈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姐姐的事一定要保密。”

“当然，放心！”金戈乖乖点头，又装可爱的做了个zip的动作，见关情笑了，这才追问：“你刚才说阻碍，是什么意思？”

“我问了才知道，所有购买遗传因子的人，按照流程，需要申报自己的健康档案。我原以为只是流程而已，结果对方看了姐姐的资料之后，一直拖拖拉拉的，我今天追问，他们居然劝我，让她使用别人的卵子……甚至说出了‘正常人的卵子’这种话。”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会心情不好。

“但是你姐姐想要自己的孩子吧……”

关情一笑：“大部分人不都是如此吗？就连你们在找的‘方明远’……不也用尽手段，想留下后代吗？”

“是啊，只是没想到你家人会遇到这种事。”

金戈有些难过，不知道如何说，“所以现在，如果被判定基因有缺陷，哪怕合法渠道也不行吗？”

关情冷笑一声，“你没听说吗？明年开始，会成立一个新的部门，叫‘伦理协会’。”

“伦理协会？”

“嗯，你知道小眉所在的福利部吧？”

“知道。”金戈点点头，“22年前，‘京之岛爆炸事件发生后’，中国的‘岛计划’改变了步调，不再强调全面精英化。或者说，暂缓了全面精英化，同时成立了福利部。”

福利部的部员入驻所有企事业单位，负责员工的福利保障，就像小眉一样，虽然在警署上班，实际上她从属的机构是政府。

关情点点头，有些讽刺的笑了笑，“‘只要是合法公民，就能得到同等保障’，这句话，让中国在这几十年里，成为世界上最和平的国家，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真是好。”

“……不要这样说啦……”

“但是明年成立的‘伦理协会’，虽然也号称反对基因歧视，但他们也掌管市民的基因资料，而且你知道吗？之后，所有的遗传银行归他们管。不管是买还是捐，都要严格审核。尤其是买，必须根据自己的等级买，不能越级。仅此一点就能看出，他们和福利部并不一样。”

“……为什么？”

“哈！一个人遗传因子，理论上最多卖给5个人，所以咯，避免浪费呀。像我姐这样的，就算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就算她发自内心的喜爱孩子，身为D，她也没资格买到A甚至B的遗传因子。”

说完，关情深吸一口气，虽然表情依然冷淡平和，但显然有所感触，金戈看在眼里，更加难过，“这样的政策若是实行，很多人会寸步难行的……”

关情不置可否的耸耸肩，冷笑一声，“现实中已经是这样了，所谓的基因优化工程，已经把每个人重新分级了。”

听到这样的话，金戈也惆怅的叹口气，“是啊，人们像买衣服那样，在买孩子呢……”

说完，她又想起方明远，忍不住问道：“关情，基因优化技术对抑郁症也束手无策吗？”

“所有涉及精神的疾病，总是比生理疾病要棘手一些……你怎么突然对这个病好奇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你说，就算基因等级是A+，但如果有抑郁症，每天都只想着自杀，这样的人，和一个积极努力的所谓‘缺陷者’，到底是谁比较健康呢？或者说，到底是谁比较不幸呢？”

“谁知道？”

关情望着窗外，目光幽深不可测，“人类天生就有强弱之分，但是现在，我们又设立了优劣的区别，一个孩子还未出生，就确定了技能和阶层，这不是我想生活的世界。”

金戈想起周太太的话，那句“……你还看不到这个世界的趋势吗……？”

忍不住叹口气，“虽然我明白，所谓大势所趋，很多时候是无法谈论公平的。但是，当D不存在，C会不会成为新的D？就算所有的B-都变成B+，就真能让社会有本质的改变吗？”

关情看着她，还是耸肩冷笑，“谁知道呢。”

金戈低下头。

她不知道。

所谓新技术，到底是好还是坏，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因为对小眉、周素素、孙一鸣……对每个人而言，答案并不一样。

也许，就连亲手设计了“京之岛”的母亲，也未必知道吧……

她忍不住抱了抱关情，“我今天不催你尸检了，你早点回去吧……”

关情笑一笑，轻轻点头，却不动弹。

金戈安慰了几句才回去工作，直到天快黑了，才准备回家。

车子离开警署的时候，她下意识的看向鉴定科的大楼，却看到3楼的走廊窗户边，关情高挑的身影还在那，影影绰绰，有些惆怅和哀伤。

惆怅和哀伤……

认识关情这么久，金戈从未想过，这个一拍桌子，整个鉴定科的楼都要抖一抖的人，也会让自己想到这两个词。

她姐姐的事，一定让她非常伤心吧。

她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广播里响起她刚找到的歌曲，和风一起飘荡着，哼唱起来。

……

被禁锢的路西法

他悬在半空

独自悲伤

……

哀伤的曲调，映照着美丽的傍晚，让金戈心里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