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转眸，深深望着繁春，轻声道：“你我能走到今天，全是依靠狠下心肠，不然，哪里有你我的立锥之地，你我哪能安然在此地说这些话？”

“为了走到今天，你与我都变得不像自己了，以前不敢想的事情都做了一遍，不狠心就没有我们的安稳——为了走到今天，你舍弃了亲生女儿，让她远嫁波河，她临行之前，对你百般怨恨，你没有丝毫动摇，你对亲生儿子都大加责备，该贬的时候不留任何情面，你为了我们今天的现状，付出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年，我如今这般做，与你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武成要哭便哭吧，她哪里知道她留下的眼泪远远比不过你我当年的眼泪啊——初来燕国的我们可真是将眼睛都哭肿了，把眼泪哭干了，变成了不会流泪，不会动情，无比狠心的人了——”

繁春一笑，道：“太后，这些话不像是赞美我啊，倒像是挖苦我，也像是在挖苦太后你自己啊——为了走到今天，太后你也太不容易了，这些年，宫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死了那么多的人，有皇后，有九嫔，还有普通的宫人妃嫔，但太后你安如泰山，没受半点动摇，一直青云直上，熬到了今日——那些人哪里能想到，从楚国远道而来的太后娘娘会成为燕国今日的真正的主人呢？什么事情都由太后娘娘说了算，他们若是得知，不知会有何表情呢？”

太后跟着繁春笑了起来，很是开怀，能够做到今天这个位子上，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四十年前，她作为和亲公主来到燕国，经历了许多风波，也曾遭人陷害，目睹自己的至亲接连离世，自己心爱的人都不能得到保全，只能忍气吞声苟活于世，寻找机会。

幸亏上天对她不薄，她在大明宫里挣扎了几十年，大明宫里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她仍然屹立不倒，甚至从一个小小的采女逐渐成为昭容、德妃，乃至掌管后宫的嘉妃，所生的儿女都得到了荣升，三个儿子接连成为了太子，小儿子修成正果，成为了皇帝，她也成为了太后。

皇帝宾天，她成为了太后，虽然曾遭到大臣的驱逐，一度住到了云阳宫，被人看惯了起来，所幸多年以来，她对儿子管教甚严，在儿子心中很有威望，儿子又很有孝心，加之繁春等人在外面运作，利用孝道挟持皇帝，皇帝不愿意背负此等不孝的骂名，亲自步行到云阳宫，接她回宫，甘心为她所用。

她在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忍了几十年，这苦尽甘来的日子来了，她要好好利用。

一朝得势，她便好好筹谋起来，细细思考如何从现在的燕国攫取最多的利益，只要是有益于楚人的事情，能够报这几十年大仇，她都愿意去做。

燕人攻打楚国时，喜欢用气数将尽来形容楚国衰败不可婉转。

在她看来，现在燕国的气数也要尽了。

新皇登基以来，她作为太后掌权了一段日子，利用朝堂内燕人的争斗，成功引来一批楚人，占据了燕国的朝堂，像当日燕人瓦解楚国朝廷一样，一直顺风顺水，直到最后才为人知晓。

朝局动荡，民间更加动荡不堪，天灾不断，东南西北都有灾情，官员趁机欺压黎民，起义不断，每日都有新的起义队伍壮大，最大的一支曾经紧逼平城，差些打进城来。

最后镇压了下去，燕国却是江河日下，朝野离心离德，天业、顺天年间的欣欣向荣一去不复返，李曜苦心经营的中兴大业也没有起势的苗头了，这短短的四五年，她带领着一些“有心人”将自己的夫君的江山作践的不成个样子了。

在闲暇时，身为太后的她总会想起顺天初年，有大臣说她是祸国的妖孽，要求李曜将她处死，幸亏儿女们求情，加之自己多年小心，从未露出过马脚，李曜又年老，力不从心，时时糊涂，此事也就糊弄过去了。

她掌权之后，最先处置了这个提出建议的大臣，那大臣临死之前仍然骂不绝口，说她最终会毁了燕国。

现在，终于如那个大臣所愿，她要毁了燕国，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妖孽，只是她这个妖孽，也是被某些人逼出来的。

若能有机会成人，谁会做面目不堪的妖孽？

太后笑着回答了繁春的话，“不是赞美，也不是挖苦，只是感悟罢了——回首望望，原来你陪着我，我陪着你，已经走过了那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本和我们同来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就只剩下我和你两个人了——这条路果真如我们年轻时说的一样艰难，一路走下来，无数风波吞没了那么多的人，只有我们侥幸留在这里，我们现在能够做这些事，他们出了大力，我怕把他们忘了，要时常说说——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你也不年轻了，许多事情要遗忘了，吃饭也不是那么多了——”

繁春颔首，“太后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我回去也会多多在意身体，毕竟人的身体不舒服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太后记挂着以前的人，是好事，等到太后登基之后，让史官将她们的事迹记录下来——他们的性情虽不一样，但品质都一样的珍贵，胜过世间许多人，他们值得为人铭记。”

太后淡然一笑，道：“是啊，等到那时候，我一定要将她们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不需要别人动手，也不需要史官来写，他们来写，必定会写成我不愿意看的东西，会说那些人是该死的人，在他们心里，只要与我有关的人都不是好人，我的眼睛还能看得见，便有我自己来写，你来替我审查，你我这几十年一路走来，与他们最是熟悉，只有你我才最公正。”

繁春笑道：“我可不敢说我是个公正的人——”

话音未落，宫女跑进来禀报了外面的情况。

“太后，公主殿下她——她撞到了刀刃上，现在昏迷过去了——”

“什么？”太后霍然站起，满脸担心与震惊，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会心疼。

“公主昏过去说，请求太后饶恕艾相公，不然，公主宁愿跟随艾相公去了，永生永世不愿再当太后的女儿……”宫女颤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