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时声音低了下去，神情隐隐恍惚，也在回想起二十年前的点点滴滴，她辗转开口，“这二十多年来，我好像是在梦里，又好像不是在梦里，觉得自己有时置身于鲜活的人世间，有时又觉得自己已经离开这人世间许久了……”

关于这二十年来的遭遇，李映时矛盾不已，在心里狠狠责骂过自己，明明是受苦受罪的二十多年，可却情不自禁要去想念，真不知是自己鬼迷了心窍，还是上天安排好了的。

“九郎，你可知我在长安时如何活下来的？他们待我如何？我又做了些何事？”李映时问道。

李曜略一沉吟，喃喃道：“姐姐刚刚到长安，便被封为皇后，还能与平城去的使者相见，楚皇对待姐姐还能尊重，可没过几年，姐姐便被他关进了冷宫，使者每次要求见姐姐，楚国总以姐姐病了等理由各种推脱，让一个女官假扮姐姐，但被识破，从那以后，姐姐的日子应当更不好过了——两国的关系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缓和过来——”

李映时微微一叹，出言吐语滔滔滚滚，谈起多年前的往事，种种情景仍旧浮现在眼前，仿佛又亲历了一遍。

“永穆五年，姐姐离开平城，去了长安城，乍一入长安，姐姐没有觉得害怕，反倒多的是新奇，只觉得长安城里里外外都与咱们的平城不一样，进了大安宫便发笑不止——人人都说楚国遍地金银，仓库满盈，可这皇帝住的宫室只有父亲的行宫一般大，装潢也没有很别致的地方，宫内还用着许多半旧的玩意儿，实在是看不出大国该有的气派来。住了些时日，我更觉得他们与我们不一样，宫内住的都是贵人，住所穷酸，吃的也不好，我原以为只有给我的东西不好，去看了各处，才发现我的是最好的，那赵伯达想要吃顿红焖羊肉，都要左思右想，不敢妄动……在长安的第一年，我过得很是憋屈，见了使者，我还抱怨过……”

“过得不好，吃的不好，但穿的是很好。”李映时边说边扬起手臂，向弟弟李曜展示着她所穿的衣服，“那边的衣服形制繁多，料子也比我们这边好些，穿在身上直觉的轻盈无比，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飘逸不已……赵伯达喜欢声乐，每到傍晚，宫门落锁后，长街上便有许多宫女宦官扮成各色百姓，互相交易，宫内的妃嫔也来到长街，做起买卖，赵伯达带着宫人宦官去那里光顾，与宫人们一问一答，都用词唱出来，还当众填词，令讴者去唱——我也见过那样的阵势几次，伊始觉得很是无趣，后来竟也喜欢上了，现在回来了，心里竟然挂念着那时候的喧闹长街了……”

“大安宫每月都会开玄武门，放部分商户进来售卖各色物件，各殿的妃嫔和宫人们都可以去买卖交易，时常会有宫人趁机出宫，有的还会回来，有的则一去不复返，赵伯达从不追究，只说由他去吧，所以每月总有一段日子，宫内的宫女、宦官人数不够，娘娘们要受苦些，但过不了多久，那些宫人大都会回来，询问之下，原来他们或思念家人，或向往宫外，出去几日，放心不下宫内的事情，还是选择回来………我当上皇后之后，曾制止了一段日子，却制止不住，便也由他们去了——我也从其中发现了门路，正是借着这些机会，我和宫外的人联系频繁，这些人有的是父亲派去的，有的则是一心向南，想要投靠我们的楚人——第二年，我做的很是顺利，探取了不少消息，为父亲立了些功。”

“第三年，楚燕两国的形势有些紧张了，我在宫里的情况也很是不好——张氏、赵氏等人接连向赵伯达告发我——我派出去的宫女的行踪被她们的宫女知道了，她们便急不可耐的向上告发，赵伯达得了消息，立马裁减了我的宫女与宦官，另外拨了人来伺候我，后来我才知道，那些跟着我来的宫女宦官们都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临死之前，他们没有人说出这个秘密，赵伯达便没有惩治我，仍然让我当皇后。”

说到这里，李映时的眼神渐渐阴狠，声音也阴测测的，“没过多久，何靖忠联系平城使者的事情败露，他随着平城去的使者逃跑了，我便成了朝廷中百官指责的对象——赵伯达碍于燕国势大，没有废我的后位，只是将我禁足，不能与外面的人联系，张氏由此成为宫中的无冕之后——这个张氏便是你的赵才人的养母，她的表姐刘氏便是赵久止的生母，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两人的孩子也都是在一起长大，再熟悉不过了——我被禁足，待遇也被削减，赵伯达恨我恨到骨子里了，我没有彷徨，继续想法设法探听消息，此时，父亲派来的又一批宫人宦官帮了我的忙——他们确实是可怜的孩子，听说一上岸大部分人就被楚人杀死，只有四五个人逃到了长安，仙儿是其中出力最大的人，也是一直保护我的人，之后的十几年，平城这边收来的部分消息便是仙儿送出的——”

“如此过了两年多，楚燕两国形势置换过来了，赵伯达无统领之能，却要频频指挥前线作战的方式，以致楚军如山崩，一发不可收拾，赵伯达让我写信给父亲，要他放过楚国，我没有答应，赵伯达险些要杀了我，不少人苦劝，我才保住了命，但皇后的寝殿是住不得了……赵伯达将孤树小院封闭了起来，我便住了进去，没有人服侍，只有宫人每日将饭放在门外，我自己去拿，有些时候还没有饭，我曾经三五日不进水米，奄奄一息，最后竟然是赵久止救了我，他送来了吃食，还好言安慰了我，他真是个善良的人……但他的善良与我无关——从此往后，直到陛下将我救出，我过的都是这样煎熬的日子——”

越到最后，李映时说得越是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