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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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救人
“停车!”
司机猛地踩下刹车,不待车子停稳,只听身旁“咔哒”一声,张怀瑾猛地拉开车门冲下车去。
他快步跑到老妈子身前将她扶起,声音中满是焦灼:“翠丫阿姨!”
天可怜见,已入深秋,狂风呼啸,母子二人只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裳,在寒风中不知跪了多久,颤了多久,他们的肌肤早已冻得黑紫,像是风干的腊肉,在屋檐下一晃一晃。
冻得麻木的翠丫闻声抬头,浑浊而木讷的双眼眯着,看清张怀瑾的眉眼后欣喜若狂地“欸”了一声,咧嘴笑出声来,却“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砰砰砰”,猛地磕了三个响头。
“求少爷救救祥子罢!我已走投无路!我已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万幸还有半截在人世间里,我愿为少爷当牛做马!但求少爷救救我儿!”
瘦弱的身躯倔强地颤动着,张怀瑾被吓出一身冷汗,忙将翠丫从地上捞起来,可她却还是固执地跪着。
张怀瑾不禁蹙了眉,无奈地轻叹一声,俯身去抱卧在翠丫身边的刘祥子。
十一二岁的年纪,却瘦削得只剩骨架子,搂在怀里没有重量。
张怀瑾把他抱到干净的客房,招呼晓云去请医生,江未已也从车里追出来,端着碘酒棉布从门外探头进来。
张怀瑾向她投掷去疑问的眼神。
“医生来之前我先帮他清理伤口罢。”
说着,江未已坐到床边,熟稔地用镊子夹起棉花,蘸了碘酒后小心翼翼地往刘祥子的伤口处擦去。
“你会这些?”
“南京之战时,不少教堂里的修女教父充当了医生一角,冒险从沦陷区抢救伤患,那时我去帮他们打下手,这些清理工作做得不少,玛丽阿姨还赞我是小南丁格尔呢!”
江未已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中的镊子。
张怀瑾眉梢一松,脱掉风衣外套后挽起衬衫袖口,露出的小臂肌肤白皙,青筋隐隐跳动。
他忽然从江未已手中夺过医用酒精,江未已瞳孔缩了缩:“你作甚?”
张怀瑾低低一笑:“你歇着。”
他兀自走到盥洗室用酒精洗了手,回到床边俯身检查起刘祥子的伤口,修长的指尖在瘦削的身体上游走,眸光在刘祥子大腿上汩汩涌血的伤口处一顿,神情严肃。
“伤口太长了,需要缝针。镊子给我。”
张怀瑾头也不抬地向江未已伸手,江未已将镊子递过去,张怀瑾用酒精棉球把伤口周围的血污清洁干净,冷静道:“针线。”
江未已连忙从医药箱中翻找出缝合线与弯钩状的针,连接后递给张怀瑾。
张怀瑾接过针线开始缝合起伤口来。
张怀瑾缝合伤口时一丝不苟,神色却并不紧绷,手法稳而流畅,有一刹那,江未已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南京的那个小天主教堂里。
江未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什么都会似的。”
缝合完毕后,他看了她一眼:“我身上受过的伤不比你少,当初学这些全是图自己方便。”
说着,门忽然被轻叩几声,翠丫端着一小锅汤走了进来。
知道翠丫闲不住,方才处理伤口时张怀瑾假借自己想喝汤的借口,差使翠丫去煲汤,为的是祥子醒来后有东西垫肚子。
张怀瑾问道:“小家伙这是被什么人欺负了?”
那日出手解救翠丫母子之后,张怀瑾托人给他们在电影院谋了个清闲的差事。有他的照拂别人不好对翠丫母子犯难,但今日却落得个伤痕累累的境地,其中的缘由并不难猜。
经此一问,翠丫忸怩地垂下头,黑紫的手指绞着。
“从赌场出来以后,托您的福在樊华电影院谋了个侍者的差事。但您也知道祥子那凤凤势势的脾性,那日电影院放了大东亚共荣电影,祥子就……”翠丫拳头一攥,愤恨道,“都怪我,怪我没看好他!他砸了人家的放映机不说,还顶撞了王老板,枉费您的好意,活该挨人家棒子!”
张怀瑾不禁眉梢一颤。
江未已却不以为同:“此言差矣,我倒觉得祥子做得不错。自沦陷之后,日方便企图从各个方面入侵中华。强行灌输崇日亲日的思想不说,电影场中也流行起来麻痹洗脑中国青年的电影,日方冠冕堂皇地说着东亚共同繁荣,向盟友却投掷来洋枪铁炮。如今的中国正需要新青年挺身而出,祥子的行为虽是过激,但并没有错。”
张怀瑾却冷笑道:“儿戏。”
她闻言一颤。
“纵是爱国热情再飞浪滔天,他总归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前顾后顾不知自顾,再杀身成仁的正义,到最后都成了儿戏。”张怀瑾漆黑的眸光顿在江未已身上,“于刘祥子,于齐羽,于你,都是如此。”
许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江未已怀中的刘祥子身子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娘……”
刘祥子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翠丫喜极而泣地迎了上去。
刘祥子靠在翠丫怀中嘶嘶抽了会气,侧头却对上正收拾医药箱的张怀瑾,他猛地推开翠丫,瘦削的身子剧烈战栗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嘶吼道:“娘?你竟然为了我去求张家的人?你还不如让我死去!你无疑是在羞辱自己,在羞辱我!”
翠丫吓得花容失色,她紧张地去看张怀瑾,上前想捂住刘祥子的嘴。
“傻孩子!是少爷救了你的命!”
刘祥子怒瞪向张怀瑾:“你又在充什么好心!哦我知道了,你是良心不安了?一个苟安的叛徒懦夫,恩施起曾经一脚碾过的蝼蚁来,借此使你的心灵得到宽慰,安抚你的心虚,以此换得一个安睡的夜晚是么?”
黄昏的残光被黑夜吞噬,斜切下的金黄色光辉逐渐被漆黑的雾冲淡,继而爬入凄凉惨白的月色。
张怀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月色从身后倾涌,沿着轮廓投下黑纱似的影。
“你上过学么?”
刘祥子一愣,瘦小的脸庞爬上凄苦:“梁城沦陷之前,我何尝不是一个无忧无虑在书塾里念书的孩童呢!”
他阴鸷地冷笑:“战争让我们变成大世界的虫蚁,但您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富贵人,窗外炮火纷飞,你依旧可以读圣贤书,而我呢?我呢?我只能做卖报郎在学校外偷望!”
张怀瑾静穆地望着他,像教堂中高高在上的盛洁的石膏雕像,眸光中不见一丝情绪。
他淡然开口,沙哑的声音在黑夜中犹如猛兽低鸣:“既是上过学的,可知‘庸夫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你如今的模样,便是‘庸夫之怒’。”
刘祥子闻言怒火中烧正要暴跳而起,张怀瑾冷冷打断。
他俯下身,浓稠的黑影笼罩在刘祥子上方,他眸中泛着冷光,像蛰伏在黑暗中的蛇。
“你恨我,你想杀我,这很不错。”张怀瑾嘴角弯起弧度,不见笑意,“但我,不屑一顾。我瞧不起你,你杀了我又能如何,砸烂放映机与亲日分子唇枪舌战又能如何?你能吓退日军几分?”
“你杀了一个我,还有千个百个的我等着你去杀,你便杀去好了。”他笑意更甚,“只但愿你别过早地死去,倒在我的门前,惹我一身晦气。”
刘祥子目眦尽裂,猛地勾拳直冲张怀瑾下颚,却被张怀瑾抓住拳头。
张怀瑾微微使力,刘祥子疼得诶呦直叫。
“庸夫尚知拳头要缩回去再打出来,蝼蚁尚知抱团取暖,单靠你一人的力量能撼动高山几分,何不积攒实力,寻觅同好,练好功夫,杀我的时候才不像秦武阳一般,色、变、振、恐。”
张怀瑾长笑而去,黑暗中唯剩刘祥子寒毛卓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