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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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猜疑·信任·开枪
安抚了翠丫,江未已悄悄退出门去。
她独自漫步在黑暗的中庭回廊中,高跟鞋的咯噔咯噔声格外悠长,冷白色的月光穿过镂空的琉璃窗,在手臂上留下绰绰的影。
她的心情像打翻的调味罐,五味杂陈。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苟安!通奸!伪善!我为什么要给汉奸道歉!我要打死他!!!”
那日刘祥子的咆哮犹在耳际,江未已本打算同张怀瑾一问究竟,但因忙碌而不得不一退再退,最后不了了之。
她不是没有过猜疑。
刘祥子口中的“汉奸”、公馆祭奠的张客卿遗照、张怀瑾不做解释的神情……这一切的共同点与突破点唯有梁城。
南京事变之后不久,作为沿海城市的梁城继而沦陷,但因为梁城不算什么国际都市,传出的消息少之又少,只知道沦陷后守城军成功反扑,但因重庆方面的指示不得不放弃梁城,撤离时疏散了全城百姓,梁城也成了空城。
那段只属于梁城人的历史,外人再无法通过文字窥探,只成了少数人记忆中缥缈如烟的一段光影。
但刘祥子,带着这段历史从梁城逃了出来。
想到这儿江未已不由得抱紧双臂,刺骨的寒意从脊背蔓延而上,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难道梁城之战时张家降敌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张怀瑾才一直对她缄口不言,仅仅是因为,一直自诩碧血丹心的他,曾视尊严如粪土,向敌人屈膝投降过。
而这些年他在上海打拼为前线捐赠的物资,也许就像刘祥子说的那样,只图一个心安?
猜疑就像白纸上乱画的线,烦躁不安地乱挥铅笔想将念头抹去,描摹的轮廓却愈加清晰具体。
她紧闭着双眼,红葱指嵌入双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细想。
步入中庭,她抬眼便望见了张怀瑾。
张怀瑾摩挲着手腕,身上的寒气还未散去。
她快步赶上他,二人并肩在中庭走了一阵,庭院中满树桂花开,沉甸甸的花簇在微风中摇曳,金黄色的花瓣落了一人一头。
张怀瑾侧目:“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江未已抬头凝视着他,只道:“你不想说,我便不问。”
张怀瑾抬手揉了揉她的发端,沙哑道:“过段时间我会告诉你一切,但求,你信我。”
翌日,翠丫到书房找张怀瑾。
翠丫因刘祥子出言顶撞张怀瑾,自觉羞赧难当,不好再劳烦张怀瑾,执意要走。
“如果您是因为昨日之事才执意要走,我真心劝您不必这样。”张怀瑾一顿,“毕竟刘祥子所言,并没有错。”
翠丫猛然抬头,含着泪争辩道:“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当年我跟着夫人,最了解老爷是什么样的人,他那么做必然有他的原因,况且……”
张怀瑾按住翠丫的肩膀,深潭似的黑眸直望向她的眼底。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人们只相信他们所看到的,您信,又有什么用?”
他眸光一错,自嘲地勾起唇角:“或许于您本身,也是不信的罢。”
翠丫连忙摆手:“少爷你这不是折我老婆子的寿吗!”
他笑着抬眸,言语里却寒气逼人“如果不是无可奈何,您又怎么会来找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您又怎么会来求我?”
翠丫如鲠在喉。
万幸张怀瑾不再与她争辩,只语重心长地安排道:“您是我的长辈,我尊敬您,您来找小辈,小辈必然不会薄待您。您这段时间就安心留在公馆,若是觉得我这是施舍,那便算我雇佣您,正好时值年末,公馆不少人都归乡过年,我这边人手不够,您来了,正好解决我的燃眉之急。”
翠丫知道张怀瑾这是给她一个台阶下,她便不好再推拒。
答应的话到了嘴边,翠丫又犹豫地咽了回去:“您知道的,祥子他……”
张怀瑾一时也是无计可施。
书房的门忽然被叩了两声,推门进来的却是刘祥子。
他面如死灰,极瘦的瘦子佝偻着,像弯折的竹。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着我娘。”
说着径自出了书房,袖子一挽,揽过一把小笤帚一言不发地清扫起庭院来。
不知是不是突然开了窍,刘祥子不再提什么国家大义,只是闷头做活,他虽年纪轻,但干起活来格外利索。
日子一长,张怀瑾也没再把刘祥子放在心上。
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一个月。
十月份的冷空气从薄雾蒙蒙的苏州河岸吹过,吹得上海姑娘们的胳膊细腿一阵凉,一时间满大街的摩登无袖旗袍应了景似的随夏褪去,时兴的毛绒大衣取而代之,交织着冷意与暖意。
一封信穿过寒风凛冽的大兴安岭,越过东北的终年冻土,带着羚羊的鸣叫声与秦淮河的湿润水雾,最后饱经风霜地呈递到江未已手中。
那是蒋云山的信。
信中,蒋云山讲述了他们的行军与前线战况,打了胜仗或败仗,谁活着或死了……
蒋云山说,他丢了一只耳。
但他多鸣了一响,多胜了一仗。
以后,或许是一只手,一条腿呢?
但他不害怕,也不后悔。
信的最后,他说:“丫头,对于死,我不害怕,我很快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说:“丫头,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你不用难过。我一定会死在雪里,死在光里,死在温热的黑色土壤中。”
说不出的情绪郁结在胸口,江未已合上信,把信按在胸口。
她走到阳台,凭着栏杆极目远眺,早晨的大上海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阳光毛绒绒地抚在脸颊上和手臂上,凉凉的。
突然的,她很想看一场雪。
刘祥子在身后的客厅擦洗着花樽,江未已蓦地开口:“祥子啊,你还是恨他。”
他手下一顿:“夫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擦洗张客卿的遗像时,你敢说你的手不会颤抖?”
刘祥子眼眸微颤。
“你骗不了自己,骗不了我。”她转身,眼眸深沉,“怀瑾以为你已释怀,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忍耐,一直在等。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在恨什么,忍什么,等什么?”
刘祥子忽然笑了:“他竟然没有告诉您么?”
江未已没有说话。
他继续低头擦洗着花樽,淡声揶揄道:“想不到啊,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也会有隐瞒,口口声声说坦诚相待的人,也会有欺骗。”
江未已危险地眯起眼睛:“刘祥子,你越界了。”
刘祥子缓缓抬眼:“怎么,您害怕了?害怕曾以为的最了解彼此,其实也只不过是谎言粉饰?害怕您的爱人,其实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少年青涩的嗓音沙沙的,轻轻柔柔地掠过耳廓,他的声音里没有怒意,没有讽刺,只是流水般的平淡,却惹得江未已烦躁至极。
“我再说一遍,你越界了。”
少年很淡很淡地笑了。
擦洗完了,刘祥子转身离开,临走前忽然说:“您说的很对,确实已经忍得够久了。”
一颗子弹穿过苹果,会先刺穿脆弱的果皮、果肉,将苹果挤压扭曲,冲破时果皮被弹尾撕扯成褶皱的纸条,然后果肉震颤、紧缩、炸裂,肉沫横飞。
可如果是人类心脏呢?
“砰”!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听见花瓶在震颤,白望梅沙沙地舒展花瓣,书页被清风哗啦哗啦乱翻。
以及,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张怀瑾倒在藤椅上,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左手紧紧捂住胸口。手掌下,滚烫粘稠的血液把洁白的衬衣一寸寸浸红,汩汩地,汹涌地,无可抵挡地从指缝流淌下来。
他的眸光一点点暗下去,视线也逐渐模糊了下来。
张怀瑾急促地呼吸着,视线沉沉地落在身前攥着枪的少年身上。
刘祥子双手抖如糖筛,他面色惨白,冷汗大滴大滴地从额上流下。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这不怪我!我是为了我爹,为了满城的百姓!”
紧接着张怀瑾看到有人尖叫地从门口闪过,然后飞快地冲进来几位身材高大的佣人擒制住少年,有什么人按压他的伤口企图止血,又有什么人把他扛了起来。
之后的事,张怀瑾就不知道了。
江未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书房的,只记得她听到了枪响,听到了尖叫,然后飞速冲进了书房,再然后,看到了举着枪的刘祥子和倒在血泊里的张怀瑾。
刘祥子完全被吓傻了,被佣人擒住的时候还在兀自地喊:“张家降了日!他们都是狗汉奸!当年日本人抢了整条华锦街,就他们张家的门面还是干干净净的!”
“我杀的是汉奸!是罪人!我为的是死去的梁城百姓!你们应该去抓他!去杀他!而不是来抓我!”
“你们不信,可以自己去看!张家降敌是真的!守城军流的血是真的!你们自己去看!去看啊!”
刘祥子望向江未已的眼神满是嘲弄,像胜利者蔑视失败者。
“你知道张客卿是怎么死的么?呵,是被守城军炸死的!”
他被拖出去时仰天长笑,尽管模样狼狈,但他知道,他赢了。
彻彻底底地赢了。
江未已无力地瘫倒在地板上,她木讷的视线缓缓掠过血泊中的那支手枪。
那是一把中口径半自动的勃朗宁手枪,弹囊里有子弹13发。
那是她的枪。
她不知道刘祥子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这里偷的,但她知道,那本是用来杀敌人的。
这把枪杀的第一个人却是张怀瑾!
可那本是用来杀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