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官员，都颇踌躇。

说真的，逼着玩命的话，扛沙袋虽然很难，倒也不至于扛不起来——这帮官员不好说脑满肠肥，但至少一个个都是平日里吃饱喝足的中年男子，即便平时不运动，也绝不至于短时间内爆发不出来点力量去干活。

不过是要考虑事后可能要躺好几天而已——这是问题吗？公主都在这里了，是你躺两天重要还是头上的乌纱帽重要？不想做官的话，公主是没给你们机会放你们走吗？

至于说……和这帮子泥腿子一起干活，让官老爷们觉得面上无光什么的……是什么给了你那公主都亲自在这里了，本身就有一定擅离职守嫌疑的官老爷们还可以斤斤计较面子问题的错觉？

当然，公主也没有逼迫他们的意思，就连护卫都在给公主传话之后转头就去接着干活了，公主的目光也飘走了——整顿吏治什么的终究是后话，现在谁都知道，还是河堤要紧。

于是，那帮子官老爷面面相觑之后……觉得小命重要的都已经跑路了，愿意过来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准备继续拼官途的，来都来了，再跪着也于事无补，真要拼官途，哪能不展现出一把以民为本的情怀。

有了第一个咬咬牙站起来的人，事情就好办很多了——越来越多的官员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扛不起沙袋的就去填沙袋，连填沙袋都干不动的就去范筠那里拿粗布沙袋分给百姓，再不行总能协调一下去农户家里扛点农具出来好挖土吧。

一时竟是热火朝天。

楚湘的注意力其实不太在这帮官员身上——生死面前都是小事，只有把眼前的关头过去才能谈以后，她看着一点一点加高夯实的河道，奔流向前的黄河，这辈子做事从来没有期待过运气，但她现在是真的在祈求上天，洪峰晚一点来，堤坝能再加固一点算一点。

这帮人是从早晨忙活到了傍晚，雨一直在下，到了傍晚才微微小了一些，而即便是铁打的人干了一天活儿都有些吃不住，从河工、百姓到军兵、官员都显出了疲色，这时又有几辆马车过来，带着饭香。

从马车里钻出来的是柳玉和公主殿下的两位伴读，两个小姑娘腼腆，但柳玉是不在乎这些的，即便有仆妇跟着过来，她也没有让仆妇张口，自己直接一声吆喝：“大家都辛苦了！先过来吃点东西！”

在河堤上忙碌的一干人等都回过头去，然后看到仆妇们飞快支起雨棚，从马车里抬出了一桶一桶的饭菜。

不是粥！

有肉！

红烧肉！

这个时代，人民群众肚子里还是缺油水，看到了这样的饭菜当场眼睛都绿了，但还是有人下意识地看向公主殿下。

——真的吗，这个饭菜真的是给我们准备的吗？

楚湘就甜甜地笑，她年纪小干不了活，但也指挥了一天，现在有些说不出话来，只笑着指了指饭菜的方向。

百姓们欢呼雀跃而去。

就连平时没少了吃肉的徐鸣和柴大公子都是狠狠松了一口气，他们没有去和老百姓争抢饭菜，只都直起来了腰，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水。

很快，河堤上起了微风。

这对于干了一天活浑身发热的人来说舒适得不行，但楚湘却只是感觉到迎面扑来的都是水汽，而干了一天活都有点天旋地转的人感应不到，她却能觉察出山摇地动。

这……

楚湘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但她在河道上的经验都是纸上谈兵，自己判断不出好坏，便下意识地抬头去请教专业人士——巧了，柴大公子也在看她。

她一招手。

柴大公子颠颠儿地过来，问：“怎么了殿下？”

“这个风……”楚湘伸手，捻了捻，感觉手指尖都是水汽，再示意了一下地面，“这个地，不太对呀……”

听楚湘这么一说，柴大公子也凝重了神色，伸手碾了碾，恶狠狠抹了一把已经干了太久的活导致都有些木然的脸，再蹲下来，手掌覆在了地面上。

确实能感受到些微震动——本来就在黄河边，又正好在洪水泛滥，水流冲击河床本身就会释放极大的动能，震动也是情理之中。

在河堤旁边呆久了，柴大公子早就习惯了水流的冲刷，也能清楚地区分出来，这次的震动和闷响，比原来的还要再沉闷许多。

柴大公子沉思了半晌，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声音当场就拔高了：“洪峰来了！大家先撤吧！”

没有人不怕死，生在河边长在河边的人尤其更知道洪峰是个什么威力，第一反应都是那可得站远点——虽然洪水真要来了，大家无非就是早出事晚出事的区别而已，但人都是想活的，能晚一秒算一秒吧。

但，在人类最本能的求生动作之后，大家又都想起来了楚湘。

楚湘没有动，她只看着河床和河水之间的那点子差距，蹙紧了眉头。

徐鸣三步两步并到楚湘旁边，拍了拍外甥女的肩膀：“好了，看与不看，该平安还是会平安的，下堤吧。”——真要不平安了，也不是你看了它就能转危为安的呀。

楚湘却叹了一口气，“虽说如此，我还是想看着。”

徐鸣定定地看着楚湘，声音都放轻了：“何苦呢？”

“舅舅。”楚湘轻声道，“倘若破了堤，我不在堤上，大家就会逃命去了。”

而众所周知，堤坝这种东西，破溃的第一时间大家玩命还能修好，如果所有人都四散逃命了，也不用努力了，肯定就是洪水肆虐了。

那样，开封城也就毁了。

但楚湘还在堤上，那就不一样了——即便是为了前途，也会有人玩命救她的。

徐鸣见小姑娘那坚定的面庞，轻轻叹了口气：“你和你娘一个脾气。”

“阿娘也这样过么？”楚湘眨着漂漂亮亮的大眼睛，问。

徐鸣回答：“曾经你父皇在前头打仗，后头就是我和你阿娘留守，山匪听闻后方空虚来袭，你娘当时腿都软了，硬是让侍女扶着，站在城墙上不退，非看着我指挥守军防守。”

然后徐鸣还讨嫌地看了小丫头的下半截儿：“嗯，青出于蓝胜于蓝，至少你的腿没抖。”

“舅舅！”果然得了楚湘恶狠狠的一瞪。

徐鸣笑得很好看，伸手牵了外甥女的手，立刻正经了起来：“行，那舅舅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