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分外冷。

冷宫的炭火是一如既往的不够用。

已然有出气没进气的徐影躺在榻上，布衾多年冷似铁，她已经很努力地把身体团成一团并且拿被子包裹住自己了，可还是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寒风在往自己身体里钻，徐影控制不住地发着抖，眸光落在床边半死不活的炭火上，觉得自己应该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是大魏的开国皇后。

她在皇帝楚英只是平头百姓时便嫁给了他，为他操持家务照顾父母，在他揭竿起义的时候生死相随，为他散尽家财筹措军粮，在他遇上强敌被迫跑路时不离不弃，为他稳住队伍谋划将来……这谁来了都得说，大魏的江山得有皇后一半的功劳。

可是有什么用？

楚英一发迹，各方势力就仿佛闻到了血的苍蝇一般飞快扑了上来，想挣一份从龙之功封妻荫子不说，他们还想让皇族从此流淌着自己的血液，于是疯狂给楚英送美人。

徐影连拒绝都没有机会——当时楚英在前线开疆拓土，徐影在后方筹措军粮，各方势力送美人又不兴提前通知她的，把美人往楚英帐中一送，直接生米煮成熟饭，还能让你退了货？

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徐影曾经庆幸过，楚英主意拿得正，什么“我和她们都是玩玩，和你才是真爱”，什么“谁不讲个婚姻之好，我倘若不纳他们也不放心呀，可谁才是真的对我好我难道不知道么”，什么“婢妾之流，你何必把她们放在心上”的话一套一套的，等楚英登基了，更是二话不说就封了她当皇后，封了他们的儿子做太子，连女儿都封了三千户食邑，非常够意思！

徐影觉得这么一波怎么都稳了吧，清醒了一辈子的政治家就迷糊了那么一瞬间，把权力交出去了，退居后宫了。

那精彩了！

前朝高贵的公主，世家娇养的小姐，书香世家的才女……莺莺燕燕一后宫，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挤得满满当当，楚英在莺莺燕燕中渐渐迷失了自我，看从微末时陪他奋斗到现在的发妻就开始横不顺眼竖不顺眼了起来。

莺莺燕燕们要么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要么是书香世家靠着一本本书籍浸润出来的，更有本身就是宫斗老手如今继续宫斗的……一个个的各有各的缘法和手段，谁还不是个有两把刷子的内斗机器了？

于是，对于高山仰止的皇后，她们毫不费力地飞快达成一致——先通力合作，解决了那个乡下女人之后，再撒丫子开干，在后宫这片女人的战场上一决雌雄！

猛虎敌不过群狼啊。

何况那还是头把权力交出去了的猛虎。

徐影最后就……干了一辈子，心血都熬干了，却落了个困居冷宫的下场，呵。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来，回想自己自嫁给楚英以来的一切，只恨自己机关算尽，奈何识人不明，哪怕一开始扶持的是一头猪自己都不至如此。

大概是人之将死，五感的敏锐程度都在放大，徐影甚至还听到了脚步声。

她便将目光投向了门口。

是贵妃，苏婉昭。

簪缨世家着意培养的高门贵女，浑身上下都是礼仪气度，光彩照人，穿着一身锦衣华服，莲步姗姗地迈入冷宫，宛若神仙天女，和此地的破败气氛简直格格不入。

“你来了。”落魄到了如此程度，仅有的几个忠心的宫人都早被宫中那齐全的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你一榔头我一棒子的驱散干净，迎客是没有人迎客的，徐影只能努力从床上坐起来，让自己显得不要过分狼狈。

“是。”苏婉昭自然知道徐影的处境，甚至可以说……苏婉昭以妾妃之身伺候徐影多年，没仇恨也积累成了有仇恨，现在看徐影越狼狈，她自然越开心，哪里会在乎这些许的礼仪不周，“听说娘娘近来病势日沉，妾身生怕再也见不到娘娘了，便在今日来给娘娘请安。”

徐影靠在迎枕上，尽量不要发抖，只低低一笑：“哦，那你行礼吧。”

苏婉昭噎了一下。

礼是不可能行的，苏婉昭这些年以妾妃之礼拜见皇后早就拜腻了，今日她就是耀武扬威来的，行什么礼啊！

所以她就权当没听见徐影这句话，敛衣坐下，看着已然面带死气的徐影，突然道：“冷宫消息闭塞，想来娘娘不知道，太子殿下半年前于李昭仪丧仪时不肯为李昭仪服孝，被陛下申斥不忠不孝，幽禁东宫思过，已于半月前薨了。”

徐影一下子就捏紧了拳头，呼吸也急促了三分。

苏婉昭续道：“哦，还有大公主……大公主当时不是险些和亲，是娘娘恳求陛下才被留下来的么？后来殿下倒是嫁在了京中，还是嫁的陛下母家，封了广阳侯的裴路元裴大人，裴大人年纪大知道疼人，也不知公主嫁过去是怎样的好日子。”

徐影头皮都开始麻了。

裴路元。

我呸！

那就是个泼皮破落户！当年在还未发迹时便已经调戏过了十里八乡的大闺女小媳妇！后来楚英发迹了他就更是狐假虎威还尾巴都翘上天了，不知道收了多少姑娘入后院！正妻都被他活活气死的那种！年龄比大公主楚湘大了近一轮！

……湘儿再怎么样也是公主之尊！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玩意儿还是续弦？！楚英他为了捧母家是脸都不要了么！

徐影已经懵到都生不起来气了，冰冷道：“还有么？”

苏婉昭笑道：“还有，娘娘的娘家。”

说起来，楚英这个皇位来得，除了有徐影的一路相随之外，还有不少徐家的原始股。

徐影嫁给楚英当年，虽然两人都不是什么诗礼簪缨的贵族，但真要论起来，徐影是下嫁——楚英是一无所有的江湖浪荡子，徐影是小康之家的碧玉小家女，楚英造反的启动资金都是徐家给的，楚英当时还玩命发誓永不相负来着。

并且，何止徐影为楚英的天下奋斗过？——徐影的父亲，兄长，弟弟，俱是义无反顾地跟着楚英南征北讨，都能独当一面。

后来造反成了，楚英也算干人事，徐影父亲封国公，兄长弟弟俱封侯，徐影更是无可争议做了皇后，满门荣耀。

只是如今徐影倒了，也不知道……

徐影寒声道：“本宫娘家怎么了？”

“也没什么。”苏婉昭平静地整理着自己宽大的衣袖，含笑道，“不过是密谋造反，被陛下夷三族而已。”

徐影的脸色瞬间煞白。

该抖的噩耗都抖完了，苏婉昭站起身来：“好啦，该报的喜妾身都报完了，四殿下还在关雎宫中等着妾身，倘若娘娘没什么话要对妾身说，妾身这便告退了。”

徐影看着苏婉昭那年轻美貌的面容，许久，闭上了眼睛。

那就是没话了。

其实有什么好说的，徐影如今已是败军之将，从身体到权势各方面的无可挽回，说什么都会让胜利者志得意满，何必呢。

但即便徐影什么都没有说，苏婉昭仍是志得意满，昂首阔步地行出了冷宫。

苏婉昭走了很久，徐影都没有动。

天色将暗时，徐影才拖着支离的病骨起身，将已然燃烧到了最后一刻的火盆拖到了床边，将衣衫鞋袜被褥枕头都一股脑扔进了火盆里，火势顿旺。

是夜，冷宫走水，废后于冷宫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