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禅房的气氛，寂静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圆光大师坐着，苏婉昭站着，便让苏婉昭有了俯视穆神君的机会。

这个角度是苏婉昭都没怎么体会过的。

未出阁时的苏婉昭见的穆神君丰神俊朗，芝兰玉树，他一首诗能让世家公子趋之若鹜，他带兵出征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前朝最后的希望，哪怕是到了世家俯首的新朝，诸世家仍然以他为马首。

他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魔神一样的楚英在他手底下战败，惶惶然的世家在他身边团聚，他把新君哄得俯首帖耳，给了世家越来越多的好处，甚至在穆神君的一顿操作下，楚英都不像一个荡平天下让世家俯首的君王，反而像……像司马懿。

何解？

——曹操篡汉，虽然用的是一个篡字，但人家魏武帝是结结实实的战功赫赫，是正经把中原北方打得服服帖帖的武德，于是曹丕称帝，天下人即便不满，最多就是骂两句，该过日子还过日子。

但司马懿父子窃国，那是靠的阴养死士三千，靠的将天子诛杀于市井之上，靠的指洛水为誓而后翻脸不认人，是司马氏皇帝都会捶床哭道“得国如此，国祚何长”的卑劣。

所以，曹氏可以想对世家豪族如何便如何，除了曹家和夏侯家之外曹氏基本不用看其他世家的脸色，但司马家却只能给世家豪族让渡极大的权力，什么“王与马共天下”，什么“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什么“圣朝以孝治天下”的笑话，都是他们闹出来的。

楚英和司马懿那走的完全两条路线啊！

可愣是在穆神君的三寸不烂之舌下，让世家攫取了那么多的高官显职，得了那么多的实际好处，这难道不足以证明神君强大的政治水平吗？

这也是苏婉昭对徐影进言想让神君去给小姑娘们授课的缘由。

而现在，苏婉昭不愿意了。

那些白纸一样随意让人挥毫泼墨的小姑娘，哪怕政治手腕差一些也无妨，但千万不能一开始就去学这些所谓的城府，所谓的心机，还有以诬赖女子清白作为手段的所谓足智多谋。

想通了这一点，苏婉昭都不愿意再在寺里呆了：“神君的意思妾身明白了，既然道不同，今后你我便不必再见了。妾身告退。”

圆光大师瞳孔微微震了震，下意识地去抓苏婉昭的衣角。

可是抓住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抬眸看着苏婉昭那双清冷的眼眸，圆光大师深呼吸几番，才道：“婉儿，你不懂的。”

权力斗争哪有什么高级手段低级策略，能弄死对方的就是好招。

我不知道皇后给你说了什么，但是皇权和世家本来就是两个争夺利益的集团，如今皇帝好忽悠，皇后却脑子清醒，不弄死皇后，你我的锦衣玉食从哪里来？

其实你们这些养在闺中的娇小姐说是饱读诗书，通晓经史，还有着这世上一切美好的品质，会在流民纷起的时候施粥，会在瘟疫肆虐的时候施药，可是施粥施药里耗费的，不都是世家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么？

再往细了说，你们写诗唱和时候的洒金花笺，和姐妹攀比时的发间金钗，出门游乐时为了避免被外男看到于是围了一圈的锦幛……又是哪一件不是民脂民膏了呢？

你现在来给我说手段卑劣，怪罪我不该用如此手段对皇后下手，用着各种民脂民膏长大的你，又有多高贵呢？

苏婉昭都笑了：“这么说来，神君是丝毫不觉得你出言去毁皇后清白的手段卑劣，对么？”

“自然！”圆光大师梗着脖子道。

“所以神君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呢？”苏婉昭丝毫没有掉入穆神君那PUA的圈套，“既然神君觉得一点不卑劣，就在诗会上大大方方地说你要用毁了皇后清白的方式去除政敌啊。”

圆光大师被这一波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给扎懵了：“……”

“不过有一点神君说的没错。”苏婉昭缓缓将自己的衣角抽了出来，“我确实是用着百姓的民脂民膏长大的，为此十分羞愧。”

所以，我会用余生努力为百姓做一点什么。

至少对得起我之前人生虚耗的那么多民脂民膏啊。

说完了这一句，苏婉昭便转身走了。

只是圆光大师还是不太甘心，在苏婉昭跨出禅房时忍不住再道：“婉儿。”

苏婉昭回头，神情已然没有了面对情郎的温柔：“神君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此来，到底来做什么。”圆光大师也是懂苏婉昭的，双方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再说什么挽回的话，反而失了姿态，是以他问的时候也是挺直了后背的，“被皇后救了之后连自己出身哪里都忘了，特地来羞辱我一顿？”

苏婉昭都想笑。

是啊，我出身污泥，有着那样一双因为我长得好看便不顾我之前的美好姻缘将我送入宫中争宠的父母，他们还因为我得罪了君王于是果断地放弃了我。

可是连我都知道追求一个出淤泥而不染，你呢？

你亦出身污泥，所以就随便了，不管了，就这么轻易决定和污泥同流合污了对么？

苏婉昭好脾气地开口：“我知道，你在这里，说是出家，形同囚禁。”

“所以呢？”

“我本来求了皇后，想给你出去走走的自由。”苏婉昭轻叹一声，“但我现在觉得不用了。”

我知道怪你很没有道理，但我对你确实满肚子气。

我是个女孩子，从小只被父母教了风花雪月的本事，即便会些管家理事，那也不是会打造出一番事业的能耐，更不可能靠着我会管家理事而出门去给人家做掌柜，我的一切只能是从这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地到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地，我没得选。

可你呢？

你拿了最好的教育资源长大，你出门去见识过天高海阔，你看出了前朝的各种不好，你给我说你也想生在盛世海晏河清。

可你做了什么呢？

始终不脱离世家给你的优越地位然后安心盘剥民脂民膏吗？还是新帝入朝之后不教他正经的治国本事而是污蔑和新帝一起走到如今的皇后不贞洁？

是，你和我从小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在我被送进宫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你连努力一下试图和我浪迹天涯的动作都没有。

好吧，进宫就进宫，我靠着美貌，靠着才华，做了君王最宠爱的贵妃，怀上了很有希望的孩子。

然后是你进宫，是你来找我搭话，这才让君王细细查起了你我的过往，让我没了孩子也没了家族。

“其实我也挺庆幸。”苏婉昭轻呼一口气，“我认清了皇帝，也认清了你，更认清了苏家，接下来的日子，我终于不用背负那么多东西，终于能为自己而活了。”

轻装上阵。

帮皇后好好争一争女人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