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若吞下白术给的草药，垂眸看着这只有些脏的白狐，欣慰地笑道：“谢谢，我叫雷若。”

他想对小狐狸说，陪着赫胥大人挺好的，要一直陪着他。

可是他不知道要以什么立场来说，他只是自己也很想跟着这人罢了。

“白术。”

小狐狸丢下两个字，低头在药堆里翻出他特地找来的安神草，叼到母贝里面。

他一开始就察觉到，母贝里有个小家伙气息薄弱，要不是招摇山上没有聚魂草，他都想去寻聚魂草给这小家伙将养用了。

赫胥回身看了眼母贝里的草药，给白术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走到雷若身边蹲下身道：“你什么打算，回去还是留下？”

雷若眼神坚定的望着海平面，语气铿锵有力，“我要回去，我的族人还在奋战，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海里。”

赫胥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已经不见了几个月前的天真懵懂，周身流露出的是属于成年鲛人的果敢和坚韧。

那个小孩儿终究是被迫长大了。

他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发顶，嘴角扬起温暖的弧度，语气柔软且笃定，“小爷以神的名义向你保证，都会好的。”

他刚刚向西海施放了他能感知的所有神力，虽然他也不确定自己这个神明是不是有庇佑的能力，但他愿倾尽所有去护着鲛人族。

如果赫胥真的是神，那么他希望能护住这个少年的家。

他也确实感应到了那只犼的气息，只是它已然濒死。

雷若从赫胥的掌心感受到一股暖流从天灵盖直奔心脏，这感觉就像是破茧一样富有生命的张力。

他抬起脑袋看着赫胥，眼泪终是没忍住，无声地划过脸颊。

“谢谢你，赫胥大人。等我回来，我再郑重地向您道谢。”

雷若觉得，浅浅的一句谢谢，抵不过赫胥给予他的帮助以及祝愿。

赫胥拍了拍他的肩，起身端着母贝，轻声道：“会回来的，小爷在招摇山上等你。”

然后便转身朝山里走去。

他不想回头看，他也怕，怕一回头，就是最后一面。

白术见着赫胥远离的背影，也起了身，朝雷若摇了摇尾巴，道：“山顶有个山洞，你要是回来了，就去山洞寻我们，赫胥大人应该会在那里等到你来。”

白术转身要走之际，雷若叫住了他。

“白术！”

小狐狸转过身，疑惑地盯着他。

“作甚？”

“谢谢你的药，也谢谢你陪着赫胥大人。”

雷若最终还是没忍住，谢白术替他做了他想做的事。

白术愣了一瞬，不屑地扭过头朝赫胥追去。

赫胥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白术追上了他。

他回过头看向山下，正好看到雷若缓步走进大海，变成鱼尾潜了下去。

白术也刚好转过头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的看到鲛人。

白术望着赫胥双手托着的母贝，小心翼翼的问：“赫胥大人，需要我去寻聚魂草吗？”

“不必。”赫胥回过身继续往山上走去，“他的魂体是好的，只是之前受了重伤还中了毒，两颗鲛珠才勉强保住了命，不受大海的接纳仍在海里呆了几日，遭了太多罪。”

“那怎么办？我感觉他活不过两日。”

这孩子太小了，白术即便是个公狐狸，也不免有了恻隐之心。

赫胥语气平淡道：“大祭司说小爷能救，兴许就真的能救，到山顶再说吧。”

到达山顶的时候，差不多是正午。

大概是这洞里他的气息尚存，倒是没有别的野兽进来过。

赫胥将母贝放在草堆上，让小狐狸靠过去给那婴孩取暖，并嘱咐道：“你在此候着，小爷去找狌狌问些事。”

“这山里真的有狌狌吗？”

他听说过狌狌，是一种通晓过去的野兽，传说这家伙半是灵兽，只是性格古怪又野性未除，才依旧被称为野兽。

赫胥衣摆一挥化成兽身，往洞外走去。

“他在附近，只是躲了起来。”

几个月前他刚上这座山的时候，便嗅到了狌狌的气息，只是那家伙故意躲了起来，他便没急着去寻，想着过几日再去逮他。后来小狐狸闯了进来，他便从白术口中知晓了一些和鲛人那边一样的消息，于是他便放弃了寻狌狌。

只是现在，他想问些别的事。

就是不晓得那家伙知不知。

赫胥昨日踏入招摇山界内的时候，他便感知到狌狌又躲了起来。

虽然他不知晓原因，但是可以确信，狌狌肯定知道什么要命的事。

一路循着狌狌的气息，赫胥从山顶环绕着山腰找了一圈，他发现，这家伙在带着他转圈。

他一路寻，那家伙竟一路躲。

赫胥目露凶光，口齿间呼出危险的气息。

他又往前踱了几步，那家伙的气息也跟着远了几步。

一气之下，赫胥猛地甩起尾巴拍打向地面，口中发出骇人的怒吼声，声音贯彻整座山。

一瞬间，招摇山震起满林飞禽。

第11章 缘起 叁 2/2 qbxsw.com

就连山顶的白术也被这动静吓的浑身一抖，待他反应过来这是赫胥的吼声，他才发现，原来他至今都还没习惯某只庞然大物的威慑。

怒吼完的赫胥化成人形，蹲坐在一个巨石上，静候那个瑟缩的家伙自己送上门来。

雪早就已经停了，可即便下了一夜的雪，这山林中依旧没有积起雪，就好像仅是下了一场雨。

也因这里是最西边，冷不到哪儿去，树木都是长青的。

等了没多久，赫胥便看到不远处鬼鬼祟祟地走来一个人脸猿身的家伙。

那家伙扑棱了着俩白色的大耳朵，畏畏缩缩地看着赫胥，不敢靠太近。

“滚过来！”赫胥不悦地朝那家伙吼道，“之前躲着小爷就算了，这会儿竟然带着小爷转圈，很好玩吗？”

狌狌尚未靠近，便被赫胥的呵斥声吓得“噗通”跪了下去。

“神君大人饶命……小的……小的不是有意的……”

赫胥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狌狌，想发火又怕真吓坏这刚成年的家伙。

一般来说，狌狌都是以青壮年的模样现身，眼前这只瞧着还没长开，躲着他估计也是真的有所顾忌。

“你一直躲着小爷作甚？”赫胥朝着狌狌勾了勾手，“别跪了，过来说话。”

狌狌耷拉着俩毛茸茸的耳朵，小心的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道：“回神君大人，小的是这山里最后一只狌狌，所以……比较惜命……”

“小爷能吃了你不成？”赫胥将不悦都写在了脸上，语气已经控制不住的差。

“不是的……您误会了……”狌狌猫着腰缩着脖子，只眼睛悄悄地上抬看向赫胥道，“您是司运之神，小的怕自己做的不够好，给自己招来劫难……”

赫胥恍然，感情这家伙是怂的。

不过这也侧面印证了鲛人大祭司的话。

赫胥支起一条腿，挑眉注视着面前略怂的家伙，尽量表现得温和。

“你应该知道小爷想问你什么，得了答案便放你离开。”

狌狌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黑色的瞳孔泛着光，“真的？”

赫胥白了他一眼，不回反问道：“别的大致都已知晓，如今小爷只想问你，除了运势，小爷还有没有别的能力，比如，救命？”

狌狌变白的瞳仁盯着赫胥细细打量一番，遂点了点头道，“大人可易命，即将自身的一条命换给别人以续他人寿命，这也是您死后还能复生的原因，您用自己九条命中的一命换了被您兄长扼杀的一命。”

说完他的瞳仁又恢复了清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赫胥了然地垂下头，心道，还真被那老家伙说中了。

“不过神君大人，您这给人换命可是有代价的。”狌狌见赫胥低着头发愣，补充道，“您失去一条命相应的就要假死一段时间，只是具体要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赫胥想着自己这次醒来就过了千年，心里起了嘀咕。

这要是每次都得过个千百年，那他就真的能活到天荒地老了。

“小爷要是没理解错，这便是身为司运神能给众生的最大福报吧？”

狌狌颔首道：“确是如此，这也算是上天的好生之德，只是借了您的手。”

赫胥深叹了口气，他想要问的，基本就这些了，于是起身准备回山顶去。

见他没别的想问的了，狌狌也不敢动，只继续猫着腰瞅着他的动作，犹豫了半晌又将赫胥叫住。

“大人，您就不问问别的了？”

赫胥回过身，疑惑地看着狌狌问：“比如？”

“比如……您的兄长……”

赫胥微楞，突然就笑了，笑得好不爽朗。

“不必了，反正也见不着了，那些事小爷没兴趣追究。”

赫胥挥了挥手，算是道了别，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

狌狌见那人身影消失在山路上，终于松了口气。

他倒不是没能力自保，只是这位的本事属实不容小觑，毕竟他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过坏事。

倘若只是被袭也就罢了，不过是些皮肉之苦，可这未知的恐惧才是最磨人的。

三界中，怕是谁也不敢说自己是纯善之人，尤其是妖，一旦心存不善，碰上这位大人也只能认栽。

赫胥回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

他走的比较慢，倒不是犹豫了。

只是疑惑，这次要是死了，他又得睡多久。

他答应了要帮白术变强，可他这么一睡，要是再睡个千年，小狐狸基本也定性了。

那么他之前的努力是不是就白费了？

至于雷若，倒是不用担心，要不了多久，那只犼就得应天劫，到时西海也就太平了。

还有那个小孩，将他救活了，他也回不去大海，最多只能做个普通的妖重，那他要怎么存活下去呢？

还给雷若带是不现实的，他是要回归大海的。

让他跟着白术？

倒不是不行，可这不是在给白术找麻烦吗……

尚未兑现承诺，又要叫小狐狸带孩子，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第11章 缘起 叁 2/2

赫胥愁的慌，这后事可真不好交代……

回到山洞的时候，白术依旧保持蜷缩的姿势窝在婴孩身边，他一抬头，便见着满脸愁容的赫胥。

“没见着狌狌吗？”

白术觉得，能让赫胥发愁的事，应该只有这事了。

赫胥望向母贝里的娃娃和白术，为难道：“小狐狸，若是小爷将这娃娃交给你养，你可愿意？”

白术听完没有丝毫犹豫道：“自然是愿意的，当作弟弟养就好了，只是，他真能活下来吗？”

见白术眼神认真的样子，赫胥心里的愧疚多了一分，他猜到白术会同意，只是倘若没有他的话……

赫胥走到母贝旁边坐下，轻轻地叹了口气，问：“若是就你自己带着他呢？”

白术愣了一下，反问道：“赫胥大人要去哪里？不方便带上我吗？那我跟这孩子在山上等您回来可好？”

赫胥无奈的笑出了声，他摇了摇头，望向洞外，声音里带了些许迷茫。

“你可能要等很久，也可能等不到。”

他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风声。

小狐狸怔怔地盯着赫胥，半张着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他伸出前爪够了够赫胥的手臂，奈何他前肢不够长，还差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点，他便可以触碰到他。

可下一瞬间，他又觉得这一点点，变得很遥远。

远到触不可及。

不等小狐狸再使劲往前够着爪子，赫胥便起身往洞口走去，边走边说：“你考虑一下，若是不行，小爷再想想别的办法，也确实不能太为难你。”

他确实有点舍不得让小狐狸太辛苦，这孩子也不过才快活了几个月，往后没了他的庇佑，怕是又得吃不少苦头，再让他带上个和凡人差不多弱的小妖，着实太为难他了。

看着赫胥盘腿坐在洞口的背影，再看看身旁气若游丝的婴孩，白术觉得，他们俩原本是和自己没半点关系的家伙，可现如今，一个是自己追逐的神明，一个是比自己还要弱小的孩子，一个是信仰，一个是神明的托付，两个他都想抓住。

所以，他应该点头，也应该努力去做好。

至于赫胥大人说的要等很久，他们白狐族自诩寿命算长的，只要好好活着，应该能等到他回来。

但他究竟要去哪儿……

入夜时分，赫胥依旧盘坐在洞口。

白术瞧着孩子睡的安详，便踱步走到洞口，坐在赫胥身边，学着他的样子看着天空。

这一夜，漫天的星辰闪烁着光辉，就好像各路神明在注视着凡尘。

白术觉得，这是他见过最美的星空。

“赫胥大人，您看了半宿，在看什么？”

白术的声音不大，像是怕打扰到洞里熟睡的小孩儿。

“在看命数。”

“命数？”白术转过头盯着赫胥，那熟悉的眉目突然有些看不真切，他用爪子揉了揉眼再次看过去，却又是那副淡然的模样。

赫胥撇过头望向白术，少年青涩的脸上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眼神明亮且深邃。

“考虑好了？”

其实他知道白术是怎么决定的，如果不愿意，肯定一早就拒绝了。

但他还是想给其一个拒绝的机会，哪怕犹豫，也好过不假思索地接受。

“嗯，我养活他，没问题的。”白术点了点脑袋，眼神坚定的注视着赫胥，“赫胥大人无论去哪里，只要您还会回来，我便带他在这里等着您。”

赫胥低头轻笑出声，心里腹诽道，小狐狸终归是没长大，太过单纯。

这么善良的孩子，没他在身边，会不会被欺负的太惨？

赫胥伸出手揉着小狐狸的脑袋，努力掩饰着不舍与担忧道：“你们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小爷救了他便会陷入沉睡，只是不确定什么时候能醒，所以不能给你保证。”

白术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蹦了起来，惊恐的望向洞内，又转过脑袋瞪着赫胥。

他想问，不救了行不行。

没等他开口，赫胥像是猜到他所想，抢先道：“先不说答应了雷若要救这孩子，光凭雷若将小爷带离西海，便足以救他侄儿一命。再者，西海鲛人族这次的劫难，多半也是因为小爷，没猜错的话，犼是为了渡天劫后不灰飞烟灭，才想寻了小爷好救他一命。”

只是犼应该不知道，即便赫胥愿意续他一命，他也无福消受。

赫胥又一次看向夜空，左辅星已经弱的很难再看清了。

他的第二条命，差不多到头了。

“小爷最后再交代你几件事，除了第一件，别的你都可以不去做或者做不好，小爷不会怪你。”赫胥站起身仰头望着那颗即将湮灭的左辅星，这是他第一次清楚的看见星辰泯灭。

“第一，你要用小爷教你的法子好好修行，好好保护自己，尽可能让小爷回来的时候可以感应到你还在某处活着。”

“第二，雷若回来后告诉他，小爷信守了承诺，跟他便只能永别了，让他也好好活着。”

“第三，这孩子恢复以后，你若是有能力，便护他周全，若是不行，你去找雷若商量他的去处，记住这不是你的责任，你有权拒绝。”

“第四，小爷沉睡后，肉身留在洞里即可，相信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觊觎。”

他想了想，应该没别的要嘱咐的了，便转过身垂眸看向小狐狸。

而此刻的小狐狸竟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赫胥无奈地摇了摇头，笑出了声：“憋着，说过多少次了，小爷不喜你哭，吵死了。”

“我没哭。”白术倔强的吸了吸鼻子，努力将眼泪憋回去，“赫胥大人，您真的只是沉睡，不是死了？还会醒是不是？”

赫胥点了点头，笑着回道：“小爷以神的名义向你保证，只要你活得够久，便一定能再见。”

白术像个虔诚的信徒般匍匐在赫胥脚边，使劲将眼泪憋回眼眶不让它滴落下来，“赫胥大人，我一定会等到您醒过来，不让您失望。”

赫胥弯下身，拎着小狐狸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像初见那般让他与自己平视，他仔细打量了小狐狸周身一圈，咬破自己的食指，将一滴血印在他的脑门上。

“这滴血应该能护你很长一段时间，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白术终究还是没忍住，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砸在了赫胥的衣摆上。

他还想说些什么，又怕一张嘴就哭出声，只得捂着嘴努力憋着，生怕吵着赫胥。

赫胥将小狐狸轻轻地甩到洞外的草丛里，转身往洞里走去，同时嘱咐道：“外面候着，天亮了再进来。”

白术看着洞口消失的身影，他想跟上去，他想陪着他的神明大人走完这一程。

可是他不敢忤逆神的旨意，便只能缩在洞口的草丛里，双眼死死的盯着山洞最深处。

他深知，这一眼怕是要隔很久才能再见了。

他不敢发出声响，怕惊扰了神的安寝，只能捂着嘴望着那个熟悉的山洞，不争气地任凭眼泪往下落。

破晓时分，西海的方向炸起一声巨响，一道天雷直劈入深海，照的整个招摇山尤如白昼。

白术被这雷声惊的差点叫出来，他朝西海的方向看过去，隐隐能看到妖兽溃散的妖力直冲向天际。

他猜，这便是那犼的天劫，鲛人族应该是安全了。

可转念又一想，即便渡劫，这天雷是不是太夸张了？

一瞬间，他想到了赫胥。

赫胥是神，他给被海妖害死的鲛人续命，算不算间接被害死的……

妖兽致神殒命，定是要遭雷劈的……

想到此，白术迅速朝山洞里奔去。

洞内，母贝里的婴孩呼吸平稳，睡容憨甜。

母贝旁边，趴着一只仅大白术一圈的黑色兽身。

黑彪没有一点动静，连呼吸都没有，就这么安静地蜷缩着。

这气味，是他的赫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