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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 分类: | 字数:49.5万

第114章 好日子

书名: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字数:4962 更新时间:2024-10-27 02:18:52

“若是两个月前,我拿着刀靠近你,你定会以为我是要杀了你,谁能想到今日竟是这幅场景。”

申玉颓听出了沈谛话语中的讽刺,他缓缓睁开了眼。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他竭力看向想象中沈谛所在方向。

“我能想到。”

沈谛的动作一顿。

“沈谛,我说我能想到。”

申玉颓又一次执拗地重复道。他不想再和她虚与委蛇,不想再和她互相试探。驯良山上喂她一杯毒酒已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后大京城内听闻她死讯,他彻夜难眠,于难眠中想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年少时晦暗不明的爱意成了他此生解不开的心结。

“沈谛,说我厚颜无耻也罢,痴心妄想也罢。我只想问问你……你知道种雪剑追你下南淮的情意,那你愿不愿意……听一听我风雪北上愿与你同殉的心声?”

申玉颓的嗓音非常冷静,仿若只是在诉说并不寻求沈谛的回应。但在他面前的气息后撤消失之时,他冷静的面具被打破。申玉颓下意识地皱眉,慌乱之中往前伸手却抓了个空。

“沈谛……”

无人回应,四下一片寂静,似乎从来都是他在自言自语。

“沈谛!”

沈谛将手中的刀片轻轻地放入水中,她站直身体静静地欣赏着申玉颓的慌乱,不出声也不后退。

叫她如何回应?听他的心声?可笑。掐着她下巴喂她毒酒,害她九死一生的人是他;军中妄想替代她位置掌权,败坏她与种雪剑名声的是他;如今口口声声诉说两小无猜、郎情妾意的也是他!她沈谛和他之间不是简单的生死问题。

沈谛无声地笑了。

申玉颓,你是太子殿下,是东宫之主,是挡在我前路的人,我为何要爱你?为何要把自己陷于万劫不复的两难境地?我大可以选其他的男子,其他的让我省心,让我欢心,让我……

沈谛忽觉索然无味,她细细描摹着申玉颓那张脸,轻声说了一句。

“真可惜啊,你的眼睛瞎了。”

申玉颓一下子僵在原地。他安静了好一会儿,轻轻道:

“所以……你是嫌弃我……”

沈谛不说话。她一点一点细细地品味申玉颓微妙的情绪,看他无措,看他悲哀,看他苦笑——无论如何却看不出一点她想要找到的恨意。

申玉颓,你为什么不恨我?你的眼伤是为了救我不是吗?你明明可以以此为要挟啊!

“殿下,在您看来,威胁和爱慕哪一个能更好的操纵一个人?”

申玉颓许久都未曾回答。就在沈谛转身离去之时,才听见他的回答。

“是爱。鸿蒙辟世,世人千万,怨与恨都消无,唯有爱意能长存不灭。沈谛,爱不是操纵,爱是……”

营帐内传来门帘开启又合上的响动,独余申玉颓一人在帐内。他哑了声音,许久自言自语道:

“爱是生存必然。”

沈谛冷着脸出了营帐,正面对上捧着吃食回来的银沱。银沱见她大步过来,似是欣喜。

“怎么样?殿下是不是……”

“今日午时,十里亭,有人来你主子医治眼睛。”沈谛说完便举步离开,不理身后大呼小叫的银沱。

银沱脸皱成一块,而后想通了似的舒展开。他笑得高兴道:“呵,向来都是你气我家主子,今日也惹得你气上一气,该!”

沈谛心中全然一股无名火,腰间玉佩叮当作响。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何?为何如此烦躁?她的脑海中一直回想着申玉颓那张凄白的脸,到底是为什么!

她一把扯下腰间那只玉狮子,几乎要捏碎在手心里。

“这大清早,将军怎么就这么大火气?”李老军医提着一篮子晒干的草药,笑眯眯地走到跟前。

“李医长。”沈谛稍稍平息了自己的怒气。

“人啊上了年纪就睡不着觉,将军要不要随老夫去伙夫营看看,说是昨日剩的肉今日做成了包子来!吃点东西,将军或许会心情好些。”

沈谛随李老军医一同朝着伙夫营走去。

“将军毅力一向是惊人的,但这么快就舍弃了拐杖很有可能以后会落下病根。现在年纪轻还可以折腾,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会有多受罪了。”李老军医提醒道。

沈谛也不多辩解,顺手遣个侍卫替她去取拐杖。

“将军,你可还记的李缘缘那个孩子?”

沈谛侧目。

“李医长和李缘缘小姐是何关系?”

李老军医爽朗一笑,道:“都怪我太低调。将军猜一猜,我和缘缘是何关系?”

“同为李氏,或许是亲戚?”沈谛应答。

“是也不是。”李老军医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亲和的脸上露出一抹怀念的笑来。

“我从前和李训贤那厮有同窗之情,那厮幼时为人不行,狡猾顽劣。但他阿姊与他截然不同,训爱是位端庄淑良的大家闺秀。后来我与训爱订亲,本该让他喊我一声姐夫了。可惜那年京中大疫,训爱先我一步离世。她是未出嫁的姑娘入不得李氏祖坟,当年大疫死了太多人,训爱和我爹娘等等都只是被草草掩埋。我孤身一人,索性改了姓随训爱姓李,唤作李缘。再后来我就离开了大京,随军游走再也没有回去。”

第114章 好日子

李老军医叙述自己的过往时,神情平静无波,似乎受苦受难的不是他。

“缘缘自小就长得像她姑姑,尤其眉眼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以我也将她当做自己亲女儿。她的医术也是我所传授,入杀阁也是我告诉她的——训爱生前一直想云游四方看看各地风景,我想她或许可借缘缘的眼睛看一看。”

李老军医说得轻描淡写,沈谛抬眼看去。

“李医长,上了年纪的人都如你这般死水一滩吗?”

“哈哈哈生离死别,皆是人之常情。”李老军医笑着看向沈谛,“将军,你执念太重往往看不见眼前。”

“眼前?”沈谛低语。

“是啊,大京已经一个多月未曾有书信传来了。缘缘那小姑娘也许久没有给我回信了,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情?将军,如今长白关战事已定,或许可以回京看看了。”李老军医意有所指。

沈谛又如何不知道这些人归心似箭,但她舍不下种雪剑,再等等,等种雪剑一起。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伙夫营帐前。然而伙夫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原本和和气气吃包子的景象没有,气氛僵硬难看,隐隐从内间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沈谛单手接过侍从递来的拐杖,扫了一眼众人状况,脸色一寒。

眼前这挤挤攘攘的人群脚上的稀泥未干,身上的牛羊膻味依旧浓重,个个风尘仆仆,腹中肠鸣,正是安格将军手下的畜牧营。

长白关内外丰茂的水草林木因为连年征战逐渐稀枯,为了保证牛羊能吃上新鲜的草料,畜牧营昨夜彻夜未归,直到今早才匆匆回来换班休息。

他们这群人原本听闻有肉包子吃的欣喜还没有从脸上散去,猝然听见里间的咒骂声,欣喜就像是干透了结块的泥浆不尴不尬地挂在了脸上。

沈谛扫过众人的脸,不甘心、愤怒、委屈以及失望极致的冷漠,种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起,略一思索,她大抵知晓了原因。

“看来今日是吃不上一顿安稳饭了。”李老军医向沈谛拱手后离开。

沈谛从来不知道自己冷脸时有多骇人,她攥紧手中的拐杖,仿佛一下就要踢碎人脑袋似的,眼神狠厉得要把人射穿!

“来,让开。”沈谛的声线却很沉,平缓且冷静。她用拐杖敲了敲前方人的小腿。

“挤什么!挤也没用!他们瞧不起我们恨不得我们就这么饿死!”

前人骂骂咧咧地转过头来,因愤怒而面红耳赤的脸在看见沈谛的一瞬间呆住,嚅嗫着开口。

“将军……沈大将军……”

话没说完,他的眉梢眼角都流露出微妙的委屈来,张嘴又说不出口,只好觑着沈谛的脸色怯怯退开。

沈谛拄着拐杖,众人两旁闪开,她越靠近中间脸色越发冰冷,最后脸黑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中间几位熟脸并未不察觉,还在争论,

“凭什么不给我们饭食?我们昨夜放了一夜的牛羊,半粒米都没进!你们倒好吃香的喝辣的,如今连口剩的都不给我们一口吗!”说话的人声音嘶哑,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一位端着包子蒸屉的伙夫兵斜斜睨了对面一眼,阴阳怪气道:

“谁说不给你们饭食!这粥喝不得你们吗!放个羊放个牛给你们能耐的!有本事和我在这吵,没本事去种田种菜啊!一口一口我们你们,这些粮食都是我邗朝百姓的血汗粮食,你们这些……呵还真有脸吃了?”

“你们明明还剩下那么多包子!别当我们没看见!”

“什么包子!你瞎了眼了!”

“算了罢,吃些粥也行。”眼见着两人越吵越烈,杵在两人之间的汉子终于还是妥协了,他转身坐在了板凳上端起了粥碗,正是沈谛所钦点的畜牧营千总——安格。

如今的他似乎比之以前更疲惫了些,脸上的刀疤都皱起,风尘仆仆,嘴唇起皮干裂。就在他要端起粥碗喝一口时——

“要喝粥去那边蹲着喝去!这桌子上咱还要放东西呢!”

说完,桌上被大摇大摆地放了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香味几乎是从屉缝里溢出来,勾得立刻有人忍不住咽了口水!

安格捏紧了手中的碗,这伙夫兵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他知道邗朝士兵对他们这群狄夷俘虏厌恶,却未想到竟到了这种地步,恨不得撒尿屙屎到他们头上!

士可忍孰不可忍!安格正要猛地掼下手中的碗,被一根拐杖按住了胳膊。他抬起头看清来人怔愣道:

“大将军……”

原本还趾高气昂的伙夫兵见到沈谛一下子蔫了,结巴道:“将、将军!”

沈谛缓缓收回拐杖,推开了包子蒸屉,露出里面冒着热气、饱满的大肉包子。她看向惊慌的伙夫兵,冷冷道:“伙夫营千总呢,死了吗?”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连滚带爬地去叫伙夫营千总出来,不出片刻,伙夫营千总腆着个肚子奔来。

“将军!小人不知将军来此!”

“不知?”沈谛笑了,“赵千总,我看你是知道得很啊!”

她的笑里全是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戾气,一眼望去便立刻令人回想起了初到长白关那夜,她浴血高坐马上,脚下堆满人头的可怖模样!她手中那柄拐杖轻轻砍在了伙夫营千总赵老兵的后脖颈上。

赵老兵立刻打了个寒颤,道:“将……将军……”

“本将军自收归畜牧营那日就昭告军中,畜牧营中士兵皆是我军,是我邗朝人,一律一视同仁,立为军令。军令啊军令……我的兵里居然有敢违背军令者!”

沈谛手下拐杖一砍,直接压得赵老兵杵进泥里,四下一片噤声。

“将军明察啊!小人怎么敢违背军令!那可是死罪啊!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都不敢做那等事情啊!”

“你不敢?你手下人敢!今日对畜牧营厚此薄彼,明日对其余营厚此薄彼,再过几日是不是连我只能吃你伙夫营的剩菜剩饭了!”

“将将军,小的真的……”

“闭嘴!”

沈谛一拐杖砸在侧边长凳上,长凳顷刻粉身碎骨,碎渣迸溅!

这下,四周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静得连呼吸声都屏住,众人骇得心惊,垂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方才的伙夫兵腿软得跪地不起。

沈谛抓住赵老兵的肩,硬生生将人提了起来,她直视着赵老兵的眼睛,缓缓道:

“给你一炷香时间,把这些饿了一夜的士兵给喂饱了。如若不然……”

沈谛的手按在了伙夫营千总突出来的大肚子上,她凑近到人耳边,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总有能割下肉来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赵老兵脸色发白,连连称是。

而后,沈谛直起身高声道:“御下不严理应重罚,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本将军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今日畜牧营的饭菜由你亲自下厨,还不快去!”

“是是是!”赵老兵擦去满脑门的汗,连忙往内厨奔去。

“至于你,违反军纪,扰乱军心……”沈谛看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伙夫兵,“来人,拉下去,三十军棍!给我重重的打!”

三十军棍,说到底不重也不轻,但到底是给了他一个教训,也算是安抚了畜牧营等人。

沈谛转身看向噤若寒蝉的畜牧营等人,她看起来火气依旧很大。

但是周围站着的畜牧营士兵都有些发怵了。眼见着处理了伙夫营,接下来不就该他们的了!安格站起身,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了。

沈谛却转身坐下了。

“吃饭吧。”她收起拐杖,“再不吃包子都冷了。”

安格还愣着。沈谛一道眼风,道:“坐!”

霎那间,众人该拿碗的拿碗,该盛粥的盛粥,该坐的坐,坐不下的自己找个位子蹲好。

“兄弟,你坐!”

“不不不,我蹲着就行!你坐你坐!”

沈谛和安格面对面坐下,她盛了碗粥喝着。

“昨夜去了多远牧羊?”

“禀将军,往东北方向翻了五六座山,找到一片好水草。牛羊饿得太久了,所以耽误回来晚了。”

“辛苦了。”

“不辛苦。”安格顿了顿又重复道,“真的不辛苦,将军,这比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去打仗要轻松多了。”他灰扑扑的脸上露出个真诚质朴的笑容,

多年之后,沈谛都能记起安格的这个笑容,他的笑中有掩不住的疲惫与讨好,但在那之下是全然真挚的愿望——过上好日子。

沈谛伸手递过去个包子,道:“多吃点。”

安格连声应是。其他士兵见两人动筷子也不再客气,一时间周围全是哧溜喝粥、大口咀嚼的响动,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舒服的喟叹声。

等到安格再抬起头时,面前的座位已经空出。他仰头寻找,只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看着看着忽然热了眼眶。

到底,是跟对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