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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 分类: | 字数:49.5万

第97章 棺材

书名: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字数:4281 更新时间:2024-10-27 02:18:52

在围困镇北城的一个月后,长白关的夏季到来,白日加长,夜晚听蛙鸣。

沈谛嘱咐众人把烧了个干净狄夷大营推平,翻土灌水施肥,接着在上面播了麦种。长白关外地属大北方,气候寒凉,此时播种麦子倒是刚刚合适。沈谛白天去田里和士兵一起劳作,晚上去雁荡山上一个人砌种雪剑的坟墓。总算是能累得倒头就睡。

某日傍晚,她提着锄头回营帐,正遇上一具尸体被抬了出来。高度腐败的尸臭味从鼻腔钻进去袭击人的脑仁,脓水顺着裹尸布垂落的角往下滴,每走一步就哗地泄下一滩。抬尸体的士兵个个熏得面如土色,特意避开了沈谛。

沈谛沉默地看着那具腐尸被随意地倒在了坑底,深深地掩埋,连个墓碑也没有。

“林镜死了。”

靖华英立在沈谛身后,道:“是个路过的士兵闻见了地牢里传来的恶臭,他来告诉了我。我担心会有什么疫病,所以擅自做主打开了地牢……”

“只有这一具尸体?”

“那个妇人只剩下了……骨头。”

沈谛冷冷地笑了一声,意有所指:“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靖华英沉默无语。

“大京可来信了?”

靖华英递上封密信,沈谛接过正要打开看,余光看见有人朝着这边过来,手腕一转守在了袖中。

“太子殿下。”沈谛笑着招呼,目光转瞬移到了他身后侍从怀里抱着的孩子,“呦,瞧瞧这小胖脸蛋子!”

银沱侧了侧身,将怀里睁着双水灵灵大眼睛的孩子露出来。孩子肉乎乎的,挥舞着小手,但抱着他的大人银沱却眼下青紫,呵欠连天,身上更是一股重重的羊奶膻味。这一对主仆两人看起来都没休息好。

申玉颓面上不佳,他目光沉沉道:“沈谛,我要与你商量商量。”

沈谛打了个哈哈,她猜都能猜到他要说些什么,无非是孩子的事。这孩子哭起来就是个唢呐,

半夜她累得睡死过去的人都能被夜啼吵醒,更莫要说是娇生惯养的一国太子。太子殿下显然也是要和她发一份牢骚。

沈谛先行打断了申玉颓的话,她上前一步拉住申玉颓的手,不顾自己刚刨完地满手的泥。申玉颓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沈谛深情款款地捧起他的手:“我知道你委屈,但你先别委屈。你照顾孩子辛苦,今夜我带你进城里逛逛。”

申玉颓忍住了抽回手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这方圆百里能被称作是城池只有眼下被狄夷占领的镇北城,可是镇北城已经城门紧闭一个多月,鸟都飞不起。

“你要如何进去?”

沈谛又在那细皮嫩肉的手上蹭了两把泥。

“狗洞。”

申玉颓猛地抽回自己的手,道:“胡闹!”

“真不要脸!”银沱跟着附和了一句。

靖华英一个眼刀飞过去,骂道:“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将军是你能说的!”

银沱瞬间怂了,蹭到了申玉颓的背后躲住。申玉颓恨铁不成钢。

银沱:“……我不是怕她……我只是……有点尊敬她。”

靖华英这一声喝吓得银沱怀里的孩子一跳,反应过来嘴一张,嚎得雁荡山上窜出一群吓破胆的麻雀。

“入夜时我去找你。”沈谛趁机和靖华英齐齐离开。

申玉颓僵着手,手上湿滑黏腻的泥变得冰冷。他忽然感觉到了沈谛的可恶,这个女人就像是个没有心的妖孽,轻而易举地能勾起他的怒火,又能轻而易举地平息,对于她来说,他申玉颓就好像是个皮影傀儡,被她操纵着,无可奈何地跟着她一步一步走。

无论他这个皮影以为她哭还是笑,跳崖还是爬山,她都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是她的消遣玩意,是她未过门的弃妇。

申玉颓冷笑。

镇北城是一座牢笼,沈谛不能打草惊蛇,自然不会有许多人伴随。今夜,可借这牢笼做沈谛的坟墓。

沈谛回到自己的营帐,掀开营帐的门帘刺骨的寒意铺面袭来。营帐内所有的桌椅器具都凝了一层细细的冰晶,杯盏中的茶水结了薄薄的冰层。在这初夏的傍晚,她的营帐却像是在寒冬腊月。

沈谛似是不察觉,点亮了灯,立刻掏出大京来的密信查看。

靖华英跟随在后,她习惯地看了一眼重新抬回来的朱红棺材,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削凿齐整的冰块。随着时间的流逝,活人与死人共处一室的荒谬事她也都习以为常了。

“华英,你说……军中的人是怎么说我的?”沈谛看完了信件,叹了口气问道。

“英勇善战,战神下凡,凡人不可及!”

“那如果有人要和我对着干,你说这些人会帮谁?”

“肯定是您啊!”

“那如果和我对着干的是皇帝呢?”

“将军!”靖华英的眼中忽地放出两道精光。

“您确定了嘛!您要是确定了我这就让谢全去拟国号!我他妈早就看那个昏庸老匹夫不顺眼了!全他娘的都给宰了!”

沈谛语结。

第97章 棺材

“你一个道士,怎么杀心这么重?”

“我一个道士,我还要嫁人了呢?申瓯那样的皇帝在位,死的无辜人更多!”靖华英在沈谛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鲁莽。连日来的奔波使得这位姑娘面皮黑黑,双眸却越发亮堂。她如同一只生机勃勃的小黑熊。

“说到这,你和谢全怎么样了?婚期定了?”

沈谛眼前忽然浮现了小黑熊披着红袈裟的场景,忍不住笑了声。

靖华英的面孔上染了一丝绯红,难得羞怯道:“定了。等平定了狄夷,回大京就办婚席。”

沈谛的笑僵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密函……恐怕回不了大京了。

“去南淮也不错,我年前在南淮看了一场婚嫁,两艘红彤彤的婚船顺流而下,两岸此起彼伏的贺喜声,热闹极了。”

靖华英先是欢喜地点了点头,而后察觉了沈谛不妙的脸色,她回过神来。

“是不是大京出了什么事?”

沈谛没有反驳,她的目光深沉,声音更沉。

“我怀疑申有枝要挡我的路了。”

“她要捧四皇子上位?”靖华英惊道,可转念一想又是皱眉,“不对啊,公主一向和四皇子不合,更何况四皇子还算得上是您的妹夫。她……她不会是要自己做皇帝吧!她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啊!”

靖华英不敢置信地看向沈谛,却见自家将军露除了许久未见过的极其灿烂的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怎么?我也是个女人,许我做,不许她做?”

“这不一样!您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她?她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担了个公主的名头!”

“错了。”沈谛揩去眼角的泪花,“我投的也是个好胎。”

她想起了沈竹骨。她虽然当日说的冠冕堂皇,但她心下明白她的确是踩在了沈氏的肩膀上,她不是剔骨削肉的哪吒,不可能活得干干净净。

“她若是真的能狠下决心做个皇帝,未必比我差劲。这说明我沈谛的眼光是他娘的真的好哇!”沈谛一拍桌子,“给大京回一封信,在不损害我方利益的基础上,不要阻拦申有枝的计划。让他们偃旗息鼓、修生养息,不留痕迹地把所有人往皋城、南淮两个地方转移。”

“遵令!”

“给长恨回一封信,让她细细查一查申玉颓的生母。”

据说申玉颓的生母是申瓯私服南下时带回来的一位青楼女子,在生完申玉颓的当夜难产而死。沈谛不信一个青楼女子能造出一支铁浮屠?

靖华英领命正要离开。

“等等。”沈谛道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林镜活着的时候,你去见了他?”

靖华英愣了下,立刻跪地。

“属下该死!”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您是一个重情重义……还不要命的疯子!”靖华英头越发的低下去,她回想起那一日她闻着恶臭走进了地牢。

臭气熏天的阴暗地牢里传来一阵一阵破风箱似的喘气声,她犹记得林镜说这句话时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

“沈谛是一个重情重义还不要命的疯子,你们跟着她算是跟对了人!瞧瞧一个种雪剑她就连自家舅舅都要活活饿死!人啊,真的是不服她不行啊!人啊真的是不认命不行啊!”

林镜的两只腿都少了一截,他爬到牢栏边,拼命将自己的脸挤出来。

靖华英不敢直视沈谛的目光,道:“他求我给他一刀痛快,我……想着将军的命令转头就走了。再过三日就来人禀告他死了。”

“还好你没给他一刀。”沈谛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他这种宁愿吃人也要活下来,甚至吃自己也要活下来的人怎么可能求死?你若是伸出刀空就要被害了。”

靖华英心下一悸,暗叹自己的鲁莽。

“好了,下去吧。从刚刚帐外就一直有脚步声踱来踱去,谢全等你许久了。”

靖华英忙不迭地起身出去。

沈谛抿了一口茶,舌尖一苦,而后顺势苦到了舌根。她皱眉低头一看,杯中的茶被换成了乌黑的中药,她翻开茶壶,药渣子还浮在水面上。

待到夜深,申玉颓一时不见沈谛来找她,自己披了薄衣来到沈谛的营帐前。

“殿下,将军出去了。”守门的士兵拦住了他。

“去哪了?”

“不知道,只是将军端着个茶壶走的。”

“可佩剑?”

“未曾。”

申玉颓垂眉沉吟道:“本殿下进去等她。”

守门的士兵手中长枪未让半分,面色冷峻。

“殿下,没有将军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主帐,还请殿下莫要为难我们。”

申玉颓自然知道军营将帅主帐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军事机要、情报地图甚至于沈谛本人的私物都在主帐,不让他进去也是合情合理。

申玉颓微微颔首,鬓边恰如其分地散落一缕青丝,鼻高如山影。他清棱棱的一眼,错愕的神情仿佛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守门的士兵一愣,心下泛起了无端的愧疚。

便是这一愣的功夫,守门的两位士兵脖颈后齐齐冒出一只手,没等他们出声狠狠一击,直接悄无声息地清理了他们。

申玉颓面无表情。银沱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孩子,往日常常圆滑笑着的脸露出和他主子一般的冷漠来,单手拖走了士兵。暗处一闪,又迅速补了两位站在了沈谛的营帐外。

申玉颓掀开门帘,寒意顺着缝隙扑面而来,帐内没有点灯,只有微弱的光从帐篷的缝隙见落进来,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申玉颓仿若一脚踏入了深渊。

他站定帐内,在寂静中听见了细微的接连不断的咔嚓咔嚓声,声音从东南角传来。那处是整座帐篷最黑的角落,但很显然盘踞着个庞然大物。

申玉颓只匆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他自然知道沈谛把种雪剑的棺材又搬回了回来。这样古怪的行为若是旁人做的,早就被火烧驱邪,偏偏她是沈谛,别人皆说她是重情重义。但在他看来,她是在后悔。

沈谛后悔自己把重要的人放得远远的,以致于失去后用着方式来弥补。这想来并非沈谛的错。种雪剑太忠心了,而且只对沈谛忠心,他是沈谛最好用的一把刀,若是想对付沈谛,必然要先对种雪剑下手!

当初,他与种雪剑相处不过数日,就知道这人的确是个将才!可惜种雪剑始终不待见他,那也勿怪他袖手旁观他消亡。

申玉颓迅速扫视了帐内,而后停步原地。这帐内……实在是太空荡荡了些。只一张桌子四个板凳,一张薄薄的床和单被,什么沙盘、书桌和军防图全都没有。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溢出了一声轻笑。申玉颓笑自己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会小看沈谛,沈谛这个人本就多疑,在失去了种雪剑之后更是连靖华英都多加防备,这屋子里能摆一张桌子都算是她还有点人性。

果不其然,申玉颓伸手在油灯盏的边缘摸到了一片纸灰。他转身离开,嘲笑自己轻敌,也暗下决心今夜必定要除掉沈谛。

可就在他要掀开门帘出去时,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回首看了眼东南角的朱红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