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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 分类: | 字数:49.5万

第59章 杀了皇帝!

书名: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字数:4774 更新时间:2024-10-27 02:18:52

皇后缓缓开口,说出了沈谛回京听见的最刺耳的话。

“你幼时在兰陵院中格外照顾不悟那孩子,你得罪了陛下,陛下动不得沈家还动不得没有家世靠山孤草浮萍般的蒲不悟吗?”

“就是!我动他又如何?”申瓯叫嚣道。

沈谛心口又疼得厉害了些,她眉眼都是冷意看着皇后道:

“申瓯所作所为是他丧尽天良、不知羞耻!你如此袒护申瓯是你眼盲心瞎,助纣为虐!”沈谛一脚踹在了申瓯膝后,逼得他跪下,“我沈谛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不敢来杀我却害其他弱小,无能卑鄙!至于你皇后娘娘,你对陛下情意的确珍贵,但你扪心自问,你下了地府敢面见灵僭长公主说一声——无能为力吗!”

皇后听完,颤颤出了一口气,说不出半个字。电光火石之间,皇后扬起手腕长剑一剜,血霎时溅上匝道的白墙,如同一场暴烈的血雨砸下,惨烈至极!

申瓯抖了一抖,在这番视死如归的决绝中屏住了呼吸,片刻后抑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喘气。

“她死了……真的死了?”

他像一个懵懂的孩子,回头朝沈谛确认着什么,却不敢上前。

沈谛看清楚他眼中一瞬间涌出来的泪。

“是的,大好的春日,你的慈安皇后死了。”她道。

从宫门里走出来个两人熟悉的身影,申瓯颤颤喊了声。

“沈爱卿。”

沈竹骨撑着膝盖捡起地上沾血的剑,慢慢直起身道:“太庙祭台,公主殿下欲捅杀我儿,我心伤悲便进宫和皇后一叙,意在——劝皇后赴死。”

老头子轻描淡写的六个字。

“皇后听进去了。”

片刻之后,申瓯崩溃了。他哭着大喊:“可是沈谛没死啊!沈谛还活着!她就在这里!她在这好好站着!我的皇后……我的歌婉啊……”

“你要沈谛进宫侍奉。”沈老丞相阐述了一件事实,眼中狠厉不差半分,“那中宫之主皇后就得是她!陛下是你自己害死了皇后娘娘!”

“你放屁!分明是你沈竹骨一张嘴害死的她!你唆使她去死,你骗她啊!”

申瓯掐住沈竹骨的衣襟,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君臣不顾礼数地撕扯在一起。

“陛下,别执迷不悟了。白歌婉为什么死?还不是因为被你做的一件件蠢事寒透了心!”

“你闭嘴!朕要杀了你!”

申瓯的冠冕砸落在地,露出斑白的发。沈竹骨亦是束冠散落,华发刺眼。

“是的!是的!今日咱们君臣二人必有一死。沈谛!出去!”

沈谛看着两人皆是扭曲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关合了宫门,为这对多年老友留了最后的体面。

她静静地蹲坐在墙角,远处是一堆死寂的太监宫女。风都不吹过这角落。

沈谛想起了很多年之前,她刚刚会走路,府里办了周岁宴。申瓯亲自来赴宴,他与沈竹骨从高堂满座喝到月上中天,两人喝得满色通红,无话不谈,仍不罢休。

丞相夫人抱着沈谛来示意沈竹骨时候不早了,还没开口沈谛就被申瓯抱了过去,用筷子沾了沾白酒放进小孩嘴里,醉笑着说:

“尝酒尝酒,长长久久。”

沈竹骨拍腿大笑,两人宛如一对亲兄弟。

那日申瓯走后,沈竹骨仍然抱着沈谛絮絮叨叨许久,短短的胡茬刺得沈谛直哼唧。

他说自己遇见了明主,自己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荣华啊你一定不能因为这个名字就真的干那些大逆不道的事,不能做反贼不能不尽忠。

他说他与陛下幼时相识,偷鸡摸狗也干过架,打马长街吃喝玩乐,爬武昌山看云卷云舒,甚至后来他为东宫太子,一路辅佐他登基坐稳龙椅,已是三十个年头了。

他说三十个年头,人生难说还有没有下一个三十年了。他与陛下是千万世难遇到的知己!

“噗。”

又湿又重的一声响,一个圆圆的东西咕噜噜翻阅过宫门矮角滚到沈谛脚边,“哗啦啦”又是一场血雨撒了一地,几滴血点撒在了沈谛的面上,她浅浅一抬眼就看见了申瓯的头颅。

申瓯看见她睁了睁眼皮,绝望地合上了眼。

沈谛往后退了退,重新打开了宫门。

“爹。”

沈竹骨踉跄着回头,眼眶通红。他脚边是具无头尸体,不远处是毫无生息的皇后,血流蔓延开来,浸透活人的靴子。他提着剑一时脱力,跪倒在血泊中。

“荣华啊……你说我们是如何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因为真心啊。

申瓯的确是个能人,他得到了这么多人的真心,臣对君的真心,妻对夫的真心,子对父的真心。成也如此败也如此,真心容不得沙子,他令这么多的人失望太久了。

沈谛不答,只是扶起他。

“回家吧,爹,这里交给我了。”

沈谛的目光落在申瓯脚边的一具黑狗尸上。想来便是申瓯养的那条狗了。这狗上了岁数,狗脸覆盖一圈苍老的白毛,浑身斑斑癞癞,毛都掉的差不多了。红白相间的粘稠液体从它的头顶淌进了它的嘴里,腹腔还在吃力地鼓动。

第59章 杀了皇帝!

它的头上插进了一把雪亮的长柄匕首,是刚刚才插进去的。

“荣华,你爹是罪人了。”沈竹骨眼里泛着泪花,语气却坚定,“你就不用做这个罪人了,你堂堂正正地去做你要做的事,爹为你铺路。”

沈谛笑了下道:“爹,你今日拿剑有我几分风范。”

沈竹骨听懂了她言下之意,怎么多年,无论是他还是沈谛手下那么多人命,该死的不该死的,他们早就是罪人了。

“都说儿像爹,没听过说爹像儿的。”

在一地血水,夜色浓重中,两人相视苦笑。

沈谛是如何看待沈竹骨的?

她一直认为沈竹骨能让她叫沈谛的这个名字,定是因为他心中存了要做皇帝的心思,不过他自己不觉或是掩饰得好而已。什么忠臣清官,不过是表里不一,狼子野心。而现在,她想明白一点,她如此编排沈竹骨的原因都可以归结到——她从不认为沈竹骨心中有她这个孩子,沈竹骨不爱她,所以他对她做的一切都被她认为是另有所图。

沈竹骨心中无她,沈谛这名字一开始就是沈氏的麻烦。所以两岁将她便送离大京,去皋城外祖父家养着;十三岁她一惹出祸事就把她丢进军队,送往关外九死一生;所以这么多年没写过一封家书,每次见面皆是争吵。

但此时此刻,风裹挟着血腥味铺面而来,沈谛冒出了个念头,似乎沈竹骨真的是个好父亲。他今日杀申瓯便是在为臣和为父之间做出了选择。

从一开始去皋城到进军队,他就是为了保她的命。再到如今的杀申瓯,他脏了自己的手也是在护着她。天下人皆知沈大将军英勇忠良之名,与他沈竹骨麾下文人脱不开干系,这也是他为文臣给沈谛的一道护身符。

沈谛送沈竹骨到宫门口,扶着沈竹骨上了马车,轻声道了一句:“爹,多谢。”

沈竹骨忽地僵在了马车门帘前,他弯着腰折着膝盖良久颤抖着拍了拍沈谛的手,“你若没事随爹回去,爹请了大夫在家中候着。你的伤等不及了。”

“不急这一时。”沈谛松开手,“爹先回去吧。”

沈竹骨叹了口气,直到拗不过自家孩子低身进了马车。然而两人隔着马车里外一站一坐许久,都没有人说启程。车夫远远的跪着也不敢靠近。

“孩子,爹有话要和你说。”

马车内一片漆黑,沈竹骨坐在这黑暗中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抬起来一看手背上斑斑驳驳落了好些的泪。如今这种年岁才懂得老泪纵横的意味。他早已不是那个和申瓯彻夜谈心的臣子,申瓯也不再是那位明君,他如今是个弑君的罪人。

可怜荣华跟着他受了什么多年的苦……到底是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出了错,竟走到了如今地步?皇帝死了,日后该如何做?邗朝社稷何去何从?

“爹您说。”沈谛垂首倾听。

沈竹骨的声音轻得听不见道:“今日早些回家,我们父女商议该如何主事。”

父女俩车内车外,像是隔了一堵厚重的墙。

“爹。”沈谛看向自己滴血的指尖,心口刺痛剧烈,她面不改色道,“您回去养伤即可,宫中事宜我自有打算。”

这话便是要沈竹骨莫再插手,

“打算?你能有什么打算!”

马车窗帘被猛地掀开,沈竹骨重重地拍打车窗棂,几乎是要拍碎马车的架势。他半个身子探出车外,面目颇有些狰狞。

“皇帝死了!”他咬牙压低嗓音,“你爹我杀的!我亲手那剑劈开了皇帝的脑袋!你打算!你如何打算!你是不是打算大义灭亲!把你爹我交出去!”

沈谛冷静地看着他,许是方才杀人见了血,沈竹骨现在有些克制不住的煞气,甚至可以说是怒不可遏。他此刻看沈谛的眼神如看仇人,不知他到底在看谁。

“爹,你说的不是我。”

许是沈谛太过冷静,反倒感染了沈竹骨。沈竹骨目光里的怒火渐渐消失,颓唐地往后一靠倒进车内。

“你还是个孩子,你能有什么办法?你不行的。”

“你听爹的话,爹是为你好。”

“自小你就不老实,不像别人家孩子听话,爹娘为你操碎了多少心。”

“荣华,你听话!”

沈谛轻声咳了咳,喉咙眼里慢慢泛上来点点的血腥气味儿。她有些想笑。

“爹,我没想过大义灭亲,甚至根本没想到这个词。爹,你有没有想过大义灭亲?不是说这一次,我是说过往自我出生的二十年里,你有没有想过杀了我?”

马车内肃然一静,像是默认了沈谛的反问。

“爹,你是在拿你自己评判我。你是小人,我不是。”沈谛抬起头望向被微风掠起的车帘,露出个残酷的笑,“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惑,我想就算是申瓯那老东西再欣赏爹你,在我害他残废要他命的前提下,他也不可能在封我为大将军的圣旨上盖玉玺。爹,这么多年这么多道封将的圣旨,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

沈竹骨说不出话,他在这字字清晰的质问声中兀地被打回了六年前的某个冬日。

那年冬日下了极厚的雪,雪积在城墙下有半人高,车马不行家家闭户。风过能割掉人的耳朵,他在御书房前跪了三日,雪将他埋住冻烂了他半个脚后跟。他只剩一口气,苦苦哀求皇帝还是不撤回那道屠戮沈氏旁系,流放沈氏主家的圣旨,阖族只留下他一人在京。

雪在夜里下得更大了,沈竹骨察觉到自己死期将至,他朝着紧闭的御书房看了最后一眼。他开始恨,恨申瓯是如此的是非不分,可恨他是天子即是有错在先受罚得也是他人!就这般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便是这一眼,他看见了从御书房中出来的蒲国师。那么大的雪,他就披了个灰狐毛大氅,毫无顾忌的袒露身躯,那具身躯上淤青覆盖鞭痕布满甚至还有炭火烫烧的伤痕。

蒲国师光脚踏雪走到他身前。

“丞相大人,你看,里面的人还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呢!你看看我呵呵呵……”

沈竹骨一直记得他踏雪时轻微的咯吱声,奇怪的是那夜其他的景色都模糊,唯独那轻的不能再轻的咯吱声夜夜在他耳边响起,像极了白齿啃食人心肝的响动。

“他弄我时会清退所有人,如今他累了睡沉了,你进去没人知道!你拿起刀……”

“我自三个月前就喂他长生不老药,可惜……他命硬居然还没死……不过他以后也只能是个废人了……丞相大人古往今来,多少摄政王多少傀儡皇帝!邗朝三百年了啊!够久了啊!”

“丞相大人……你敢还是不敢?”

沈竹骨像是一缕游魂飘在体外,他咬着最后一口气起身,蒲国师微笑着替他披上狐氅,等到沈竹骨推门进了御书房,蒲国师在风雪中摊开双臂,雪转瞬淹没了他。

那夜沈竹骨没拿刀也没拿剑,他只是一把推开了代表君威的那道门,此后进皇宫如进家宅,拿高座玉玺如拿点心糕点,圣旨他拟,他拟得是他自己的野心!

他行事小心谨慎,待到申瓯发现也已是无力回天。

“爹,回家吧。”沈谛唤来车夫。

正待车夫牵马之时,从车窗里极快地探出一只手,一把揪住沈谛的领口,沈谛胸前伤口裂开激得她眼眶一红。

“我儿,你记住我永远是你爹!你能有今日离不开你爹我,如今你有了军权想把你爹撇开恐怕是不能!你爹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必然得回报!”

沈竹骨颌骨咬得发紧,沈谛反倒露出意料之中的笑色。

“爹,你怕我了?你还能凭什么拿捏住我?凭我的女儿身?凭我杀了皇帝?还是凭多年前我为我娘扎皇帝的那几箭?爹,你现在只能听我的了。放心,日后我能做到什么位置,你都是我爹。除非你不想做我爹,想坐我的位子?”沈谛打开沈竹骨的手。

“你!你个沈氏谬种!大京妖孽!你是翅膀硬了居然敢忘恩负义到此种地步!你不要忘了是谁!是谁让你走到如今地位!”

沈谛摆了摆手,示意马车驾车。在一片烟尘中,沈谛看清了她亲爹视她如仇人的眼。

怪只怪她太聪明了,一眼就看破了她亲爹的野心。沈大丞相实在是太清楚万人之上的权利有多大了,沈氏百年士族不还是天子一句话就能毁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句话对申瓯和沈竹骨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