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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 分类: | 字数:49.5万

第34章 敬酒34

书名: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字数:5349 更新时间:2024-10-27 02:18:52

这位爷,当日恨不得掐死她的,如今却死在她的剑下了。

“你就是个疯子!你个该死的疯子!”

沈谛应了。她笑着露出森森白牙。

她说:“你才知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英雄?还是肚里能乘船的宰相?我沈谛屁都不是!我就是个拿得动刀的疯子!我不光明磊落,我睚眦必报,我也不慈眉善目,我凶神恶煞,我杀人不眨眼,我吃人不吐骨头!明白了吗!”

方才说话的人已经跪倒在地,连哭声都哀弱。

“恶人自有恶人磨,当初作恶的时候没想到会遇上我吗?”沈谛将饕餮剑重重抵在了秦洗书手中,“你来替我砍。”

跪倒一片的人哀求地看向秦洗书,只不过眼底更藏着些什么——沈谛此时空手,他们人又多,若是一时打起来,沈谛未必能占便宜。

秦洗书知道这些人的脑子想些什么。她此刻还在想得是沈谛一开始问她的问题,死在她手下的人数不清的,这地窖里的土都肥得腻。

“我在地窖里睡了好些日夜。每当我闭上眼,我就能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我还疑惑是什么声音,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是鬼语。”

秦洗书拿着剑的手一抖,身侧的人惊惶不安地挤作一团。

沈谛不闻不看,独自倚靠着石壁,道:“入梦后,我能看见地窖里挤满了人,个个朝着我哭,有男有女,都是年轻漂亮的脸蛋。我就往下一看,全都缺胳膊少腿,血淋淋的。”

“秦洗书,人死后都会变成鬼的,你应当不怕死,但你应当怕鬼。若是你死在了这里,恐怕会被它们一寸一寸吃掉。”

沈谛从未信任过秦洗书,她说这些话就是为了逼她反,逼她看清楚自己那恶心的打着为长恨好的旗帜却实质只是为自己苟且偷生的私欲,她递给她刀逼她刀剑相向。

“你是个好母亲吗?你不是。你那稀薄的母爱根本敌不过在你手上死掉的千百婴鬼与他人母亲。”

沈谛用舌尖舔了舔自己依旧肿痛的牙龈,牙齿还有些晃动,那日秦洗书的巴掌扇她痛到了如今,痛得她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秦洗书沉默地看着手里的剑,沉默地落了一滴泪,而后走向……跪着的众人。

“伸手。”她说。

“书、书姨!”

“伸手!伸手!伸手啊……”秦洗书嚎叫,她含着泪,却毫不迟疑地斩了下去,一次又一次。

等到断完那日欺侮沈谛的小厮的双手,她捧着饕餮剑朝着沈谛跪了下去。

“沈将军。”秦洗书膝行几步,重重地磕下头,“动手吧,只求沈将军信守承诺。”

沈谛没有动手,反而看向被挤在最后面的人,略微停顿道:“镶玉你过来!”

镶玉从未想到自己一时的嘴贱居然招惹了个这么大的麻烦,她同样跪在了沈谛面前,“沈将军,饶了我吧,我只是……”

“你是怎么进的大花楼?”

“逃荒逃到此地,为了口饭吃。”

“这么说,秦洗书你 倒是做了件好事。”

镶玉不再说话。这世间女人但凡能活下谁会愿意沦落到风尘里,就是个低贱的玩物,表面吃喝玩乐背后一身脏病,最后烂成一堆肉。

“想不到花楼妓院居然是个作慈善的佛堂。”沈谛皮笑肉不笑,她倚着墙坐下,坐在泥里。

“不!”有人站起来了。

是一位眉目英气的女子,她眼中含泪义愤道:“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慈善之地,那秦洗书就是个伪善的毒妇!我爹……我爹因为不肯将我嫁给秦打雄作妾室,得罪了秦打雄,被他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一家女眷全部被送进了这里!秦洗书折磨我们,我娘不堪受辱先去了,祖母活活累死,如今只剩下我……秦洗书与秦打雄不过是扒皮吃肉和抽骨嚼髓的一窟活鬼罢了!”

又有人站了起来,是位怯生生的瘦弱丫头。

“我……我和我妹妹本是双生子,家中经营着家书馆,日子本是安安稳稳的。是秦洗书说城中公子少爷要图个新鲜,官商勾结硬生生让我们家破人亡!我妹妹有骨气,死在了这里……我脚下的这块泥上还浸透我阿妹的血!”

“还有我,我是为了给我爷治病……秦洗书说只要我签三年,谁知道她居然让我签的卖身契,还说我吃的穿的都是她的,所以一分钱不给。我阿爷活活冻死在了破庙里……我阿爷是最疼我的……那天她还让我接客……我阿爷一个人走的时候都没有半片草席裹身!”

“我也是……”

“我……”

一个接着一个的人站了起来,秦洗书的脊梁越发得低了下去。

“秦大老板,我还当你是个好人。”沈谛低声道

“我即使这样过来的……”秦洗书颤抖着抬起头来,“她们为何过不得!”

沈谛不动手反看向镶玉,问道:“你说那日我的人皮面具怎么就那么好撕呢?”问得镶玉一抖。

“不不知。”

秦洗书却猛然一抖,与沈谛对上视线。

第34章 敬酒34

“原来……你是……”

“不是人皮面具好撕啊,是你们好骗。”

“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秦洗书失神,“不,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你踏上大花船开始!”

“不是。”沈谛拿起了饕餮剑。

在南淮城的七里外鱼塘前,在骑马南下的日日夜夜里,在沈谛的头颅挂在狄夷大营时,在她求迟新意教她制作人皮面具时,在她知道自己中的毒是深藏宫阙时,她就开始等着这一天了。

这一天,和她所想分毫不差。

“我那夜行路,顶着极大的月光路过处鱼塘。我听见重病临死的老妇人对自己的老伴说,等到她死后将自己的尸体绑了石头沉入自己鱼塘,鱼能吃肥点好卖钱。自家的小孙子能交得起束修,能进学堂读书。”

后来她去买鱼,鱼钱共四十三文铜钱,还没有一两银子。有血肉吃干喝尽四十三文,有春麦垄垄喂畜生。渔家无鱼吃,田家人饿死。世间天生的苦难都数不清,却有人还要去创造苦难。

“将军!将军!你听我解释!”秦洗书扯住沈谛的衣角。

沈谛弯腰靠近她的耳边:“你说什么都不重要,是我睚眦必报,是我想要你死,不然我睡不安心。”

秦洗书整个人如坠冰窖,心如死灰。

“你知道我要怎么杀你吗?不是用刀。”

秦洗书只是惘然地睁着眼。

沈谛按下机关,露出地道内的人。正是躲藏已久的长恨。

“长恨,你来动手。”沈谛将剑往前一递。

秦洗书不敢置信地看着沈谛,她趔趄地后退,喃喃道:“你好狠的心。”

长恨麻木地接过了起剑,看向了秦洗书。

“她们都告诉我,你对我很好。可是……我好恨你啊秦洗书……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秦洗书捂着嘴哭泣:“长恨!是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娘该死!”

地窖里沉闷的回响着哭声,母子俩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坦诚。 长恨把刀架在了秦洗书的脖颈上。

“你告诉我……我爹姓什么?”

“姓俞,俞长欢、”

“他喜欢我这个女儿吗?”

“喜欢!定是喜欢的!”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你长得和你爹很像!你的眉眼、鼻子都像!”

“你还爱他吗?”

“我爱!我爱!我是你亲娘啊!长恨!”

长恨苍白着脸,风一吹就倒了似的。

“你在撒谎。你的眼睛不是在看我,世在看剑。你怕死胜过爱我,一如你怕死胜过爱爹爹。”

秦洗书的眼睛晦暗下去,她仍是在说:“不……长恨……”

“即便如此,我仍是下不了手。”长恨打断她的话,转身看着沈谛。

“将军,于他人,秦洗书是罪该万死。但于我,她仍是生我养我的……我的阿娘……将军,我愿意替母死。”

长恨不是替母亲死,她实际是在自毁。毁灭她脏污的、不能无法继续下去的人生。那位在寒冬古淮河中苦苦挣扎求生的姑娘此刻自愿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长恨……”秦洗书呆愣愣地看向长恨。她看见长恨那一双绝望的没有半点光亮的眼睛。

秦洗书从未如此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自私,她能感觉到自己胸膛里那颗血红跳动的心脏,她的心脏说她曾经恨过自己的女儿,却不肯承认。唯独一口咬死她对长恨的爱,企图从这爱中获得自己尚存的半息人性。

“好,替母而死,我满足你。”

沈谛直起身,与长恨短短交错一眼,抽过了饕餮剑,剑尖定在她的心口,血瞬间流了下来。

作势就要刺进去!

不不不!一种巨大的惶恐袭击了秦洗书的胸腔,她像是灵魂脱离了实体,眼睁睁看着自己猛地站起,已惊人的速度撞开了沈谛的剑。

雪白的剑,殷红的血,霎那间撒了长恨满头满脸!

“你……娘……阿娘!”

长恨伸手去捂秦洗书脖颈间的豁口,她痛苦地不知所措。

“救救她!救救她!”

沈谛与长恨对上一眼,长恨蓦然陷入无声。沈谛是不会救秦洗书的。

“已经死了。”沈谛收剑走出了地窖。

长欢短命,长恨无恨。

和她所预料的半分不差。

这一桩将近二十年的恩怨,今夜算是了结干净。

大花楼一时间静了下来,种雪剑还未归。大厅里的迟新意正忙得换第十张脸,沈谛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大花楼的门槛上看雨。

酒太冷了,雨也太寒。她又试了试门,确认关紧不透一丝风。不能让任何事物打扰到迟新意。

她回忆进入南淮城的种种,有些出神。

倏忽间,一只箭矢袭来,刺进沈谛搁在地上的酒壶,还没喝两口的酒撒了一地。

沈谛:……

“你妈的你哪位!给老子出来!”

箭矢绑着信筒,沈谛骂骂咧咧地摘了下来。

“将军!”街口出远远奔过来一行人,是种雪剑回来了。

种雪剑两手空空,皱着眉单膝跪下。

“将军,我们晚去一步,城内七家私库皆已被搬空,末将搜了南淮城的所有路,未见线索。”

沈谛低头看向手里的信件——

“将军安否?多谢将军在南淮城筹集的粮草财物,我已派人前去,此刻应是出了南淮城。将军劳苦功高,可回京好好歇息段时日了。”

沈谛将信件一把窝起,塞入嘴里生嚼。

种雪剑连忙制止道:“将将军!”

“将什么军!忙活了半天给他人做嫁衣了!”沈谛伸手想去拿酒,抹了一手碎片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撅过去。

“将军可知道是何人所做?”种雪剑焦急,“属下这就带人前去夺回。”

沈谛示意他靠近。

“是老子那未过门的小媳妇干的。”

“什么……属下未曾听闻将军有过婚约啊!”

“哎呦,一边儿去吧,你个憨货!”

两人坐在檐下。雨停了,天边泛出隐隐的青色,古淮河里咕咚一声大鲤鱼跃起。

“将军,边关战事不妙。”

“种雪剑,你心有天下,你比我更适合当将军。”

“将军……你到底在想什么?”

沈谛不语。

“将军,你假死一事已经传遍了朝野上下,军心民心动荡,匪徒叛党又有了苗头,长白关狄夷猖獗,鹰花上将昨日传信来说西南定海关又有倭寇出没。将军,邗朝少您不可啊。”

“是少沈大将军不可。我不能以沈大将军的身份回去,我得变成我自己。”

“将军,您在说什么。您就是沈谛啊!沈谛沈大将军!”

沈谛定定地看了眼种雪剑,道:“雪剑,你觉得我是个女子应当如何。

种雪剑心惊片刻,他愣愣凝视了沈谛脸许久,没察觉到自己的耳朵已然火烧云色,呆板着开口,道:“将军……将军若是女子……定然也是好看的……。”

“我是问你练兵打仗。”

“哦练兵打仗……将军若是女子应当也是不逊色的,但……应当是成不了沈大将军的。”

“为何?”

“因为将军是个美人。”种雪剑话已出口,似乎立刻察觉到不妥,连忙找补,“美人应当佩得上更舒适的生活,而非是如我等兵卒,风餐露宿。”

沈谛似乎一眼将种雪剑望透了,看得种雪剑僵住。

“将、将军?”

她知道种雪剑对沈谛的一腔炙热,甚至能从边关孤马行至南淮。但她也十分清楚沈谛为何不能选种雪剑。嫁给种雪剑定然能做一个幸福美满、夫妻恩爱的夫人,但如此种种却不是沈大将军所要。

以前的那个沈谛见识过沙场秋风,马革裹尸,她待不住后院小阁。而现在这个更是胆大,她要的不是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她要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万人之上,是改天换地。

种雪剑要的是位有一身光却能低头朝他撒娇微笑的姑娘,是颗放在家里、千好万好的夜明珠,于沈谛是万万不能的。

种雪剑被沈谛看得心慌,似乎很坚决地就要失去了什么。他正欲开口。

“李缘缘何日结亲?”

沈谛于此刻忽然想起了李缘缘,她问。

“今年四月十九,芒种。”身后的大门推开,从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沈谛挑眉看去。

“谢松石!你怎么在这?”

种雪剑满心的言语只好咽下,心思沉沉不再言语。

“松石一直在这儿,只不是将军心里有事,没注意到我罢了。还有将军,我现在叫代十二了。”

谢松石的眉宇间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气质,一种稳重的不似他这种衣食无忧的世家公子会有的气质。

“我同将军一样,离经叛道,已是谢家的不肖子孙了。”

“为何?”沈谛多问一句。

“我生性如我乡下娘亲,只想自由自在,庙堂之高非我所愿。我想学救人之术,可惜阁主不收徒弟了,我只能当个药童。”

“即便是粗茶淡饭、默默无闻你也无所谓?”沈谛又问一句。

“无所谓。”谢松石毫不犹豫。

“那我给你指条明路。”

“将军请说。”

“去种田,去南方种水稻,种一亩能结数千数万斤的水稻。”

谢松石愣了下道:“将军,我虽不事农桑,但也知道当今土地再肥沃,结出的水稻也不可能到数万斤一亩。”

“不是土地的问题,你得去找种子。”沈谛大概是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起身,“人有男女,水稻也有雌雄,让能结出许多斤的雌水稻和优秀的雄水稻在一起,一代又一代,总有能成的一天。”

“将军,你喝多了。”种雪剑只当沈谛是醉了,上前想要扶她。

沈谛长长叹了口气,推开他。

“你们知道吗?我这些日子的每一餐,每一粒米入口时我总觉得胆战心惊。我害怕、害怕总有一天整个邗朝都没有米了。”

“将军,邗朝疆土辽阔,不会有那一天的。”谢松石安慰道。

沈谛定定地看着他,“我曾经也以为不会。”

她曾经也以为自己的国家不会灭亡,也以为自己的基地不会被怪物攻陷,也以为人类能生存下去。直到她的弟弟活活饿死在她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