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式微
作者:青刍白饭 | 分类:言情 | 字数:21.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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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今宵剩把银缸照
夜已溟深,稍觉清寒。窗外一川烟雨寂寂,屋内独留一盏银烛,清光冷画屏。
这样的夜里,总觉夜太深,衾太薄,人太孤单,谁能忍得住一夜不眠听雨声?
离人总觉凄寒苦,不堪孤馆闭春寒,楼头残梦醒难眠。
十年来,总在这样的夜里,风念依彻夜难眠。那时才解易安词中真滋味:“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是啊,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夜深春重?那满腹心事,无人可诉,那相思深种,却不知牵挂在哪。只有寂寞,在灯与影中徘徊。
深巷里,隐隐约约传来更鸣,疏疏淡淡,稍觉凄凉。
风念依慢慢地踱到了窗旁,伸手将紧闭的百叶窗轻推开。阵阵清寒翩翩而来,风念依不觉微缩了身子,却仍旧没有关上窗。夜很深,前方几乎不见行迹,连仅剩的烛灯寒火都没入夜色中,只是依稀寒薄青烟四起。
随即便被披上暖裘,风念依微笑,对身后的人说道:“十年回首,似乎一切没更变。”
风倾衣脸上波澜不起,在夜下显得越发深沉。他并没有回应她的感叹,而是自道:“洛州城的烟雨,占尽春霏,似无晴,却有情。”
她看着四下朦胧迷影,眼眸渐渐有些迷离,下意识附和道:“嗯,以前对着一春的烟雨总也欢喜起来,如今竟觉得甚是可爱。”
他轻挑眉,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动作虽微弱,淡漠的脸上却有了一丝生气。
她突然回头看着他,“你知道我为何会喜欢上这烟雨?”没等他作答,便径直道:“往前夜夜眠不得时,听了一夜的雨声,虽觉凄惨,却在那些日子里,拾起了那些年少轻狂。如今平和了心思,放下了荣辱,只觉万物皆有情致。”
他静静地看着她,眉间竟淡笼起一丝忧愁,却顷刻被勾起的微笑抹去,“嗯……念长大了。”
看着她正回眼瞪他,笑容便渐渐扩散,一圈一圈,融化了原先的淡漠。
风念依轻撇了撇嘴,暗自腹诽:还是这么不解风情。自己也不比我大一岁,总长者自尊,太气煞人了。
然而,逝去十年的包容此刻回归,荒芜的心城突然间被填满,荡漾起甜甜的波纹,仿佛又回到了初见,心中只有心花无涯的惊艳。
她微拢了拢暖裘,还觉稍冷,便转身去关窗。刚伸手,已被风倾衣关上。
夜太静,稍有声响,便在清楚不过,何况他们功夫已经臻化入境。
轻轻的走步声自门外传来,风念依与风倾衣对视一眼,她转身看向红漆雕花的房门,风倾衣则慢慢地踱步到屋中方椅中入座。果然不久便响起清脆的敲门声。
风念依微笑了一下,稍提高声音,道:“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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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便推门而进。风念依看到来人,不由笑了。风倾衣却毫无表示。
“公子,风姑娘”那人直走到他们眼前,才恭敬鞠躬道。
“杜沧!”风念依叫道,旧友相聚,别有一番滋味。
杜沧抬头看着眼前已分别十年的江湖传奇,不及细看,便已百感交集,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等了十年,盼了十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说到后头,竟以袖遮面,轻声抽泣起来。
面对如此情况,淡定如风念依,也不知所措起来。她眼尾扫过风倾衣,见他依旧无所动容,暗想这人镇定十年如一日。嘴上却劝阻道:“杜沧,我们都尚好,你不必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现如今重逢,你应高兴才是,怎生悲泣?”
“是该高兴,是该高兴……只是等这一刻太过不易了。”杜沧忙拭了泪,强颜扯笑。
风念依待他收拾干净,依窗而立,微笑询问:“杜沧,多年未见,可还尚好?”
“好,好”杜沧忙道,“近年来,做了一个江湖说书人,将姑娘多年前所讲的《三国》《水浒》等稍加演义,也成了个传世本子,再编撰成册,开几家书店,所得颇丰。近年来虽不断辗转他地,却不曾困苦。”
“甚好!没想成你竟做了我想做的事。”风念依微笑赞许。想当初,无所谋生的她,便想开了几家书店。可是……回想这十年的漂泊,她不由感慨唏嘘,“而我依旧只有清风明月。”
杜沧看了眼风倾衣微皱的眉头,忙道:“姑娘……”
“你不必安慰我,如何我自己知晓。再说,清风明月也非所有人皆有。”说到此,风念依不由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杜沧竟然从她的笑中读到了苦涩读到了苍凉:“……姑娘,这开书店的主意是从你身上讨得的呢。”
她恍然:“我怎么不记得?”
“当时,姑娘携着君翊小公子去往雍州的路上,曾发此感叹:平生不能著书立说,便开家书店也是好的。”
呃?君翊?她一时竟有些反映不过来。片刻才想起这是说小团子呢。
说起来,君翊之所以会有“小团子”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皆因小团子与风念依带有喜剧色彩的初次见面,风念依看他,总觉得是一团圆圆的团子在眼前晃动,故直接跳过小团子的父母,取了这么个富有喜感的小名。其实,小团子的正名——君翊,甚是清逸雅正;来头亦甚是尊贵高显,是君山派门主君长啸的独生子。
后来事实证明,小团子比君翊更符合这小娃娃。
而书店的事?事情太久远了,被杜沧这么一说,似乎依稀记起些,好像是那时小团子缠住要听故事,她便随意拿了段《三国》中的故事来糊弄,没想到不仅小团子感兴趣,风倾衣杜沧等人也来了兴味。后来,不知怎么说起身后事,她想着,世间滔滔,人生短暂,故有此叹。
她曾问风倾衣:是想要生前事,还是想赢得身后名?
她依旧记得那时,他非笑非笑间,那双看尽天下的眼底深处泛起的她是难以捉摸的幽深,他的一字一句敲进她的心底,瞬间涌起惊涛骇浪:“生前事身后名,于我来说,不过是形如点缀,更多时候,却是累赘。有时,我有千万个选择,却恨不得没有选择;有时,没有选择,却痛恨上苍为何不多给我一个选择。人生世事,说不得一个得舍之间,纵然我权势滔天,然有谁知,我想得又不想舍的往往不如意,”他翻看手掌,似要在那双毫无瑕疵的玉手看出个所以然来,“而不想得,想舍的却来得如此轻易!”
她那时还喷之以鼻,只觉得他是故作托大。一向站在顶峰的人如何会有如此慨叹?然往事种种,如今看来,真觉得再真切再无奈不过。
风念依揉了揉太阳穴,低眼闭目,小心地不将心底的心绪泄露出来。抬眸之间,已经平风浪静:“对了,小团子如今也十五岁了吧?”
这时,杜沧也笑了:“是的,前阵子,我还到参加小公子十六岁生辰。整个君山热闹非凡。”
风念依笑道:“是啊,小团子作为君山掌门的独子,不想热闹都不行。不知他如今如何了?”
“我看,小公子的资质禀赋都上佳,只是有些精灵古怪,经常弄得他人哭笑不得。”
想起小团子那肉团团的身子在风中遥立,一阵风过,仿佛是一个不倒翁四处摇晃,风念依笑意更深,嘴上却只道:“甚好,过些日子我再去看他。”
杜沧不明白她缘何开怀,正想询问,却看到风倾衣眼中了然且纵容的笑意。他突然觉得这是他们的世界,他人从始自终便难以插入,便消了问意,转而小心地上下打量的风倾衣,天啊!简直消瘦透骨!他如何也想不到,曾经龙章凤姿灼灼风华的公子如今消瘦成这幅模样,仿佛风一吹,便能倒!
杜沧忧心一上,脱口问道:“公子,你身体可还好?”
风倾衣并不言语,拿起身边的清茶,却不留痕迹地看了杜沧一眼。
关心则乱啊!杜沧立马醒悟过来,暗恨自己说错了话,这不是在伤口上撒盐么。他不安地看向风念依。
风念依并未生气或悲伤,或许是她将悲伤隐藏的很好,没有人比她更痛心风倾衣这幅消瘦的模样。
她浅浅一笑,安慰他道:“没关系,我原便打算寻问他,只是一时没来的及开口。”她将目光渐渐投向风倾衣,那眼中藏着淡淡的不安,只是太浅,不易察觉。
风倾衣轻轻地把玩茶盏,沉声道:“我没事!”淡淡的平述,没有一点玩笑,没有人不信这不是事实。
风念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其实何曾在他脸上可看出一丝半点不同?但她相信了他。不但是他言之凿凿,而且,他又何曾亏待过自己?更或者,她宁愿选择相信,即使……
杜沧总觉哪里不对劲,毕竟当年一战后,风念依黯然离开去求药了,他却知晓那时期限已过,风倾衣最后到底还是没了心脉。虽不知他如何存活下来,但何曾真正可起死回生?
他想提出疑问,终究顾念着风念依。他看了一眼风倾衣,那个风神玉骨的公子,一生早已画地为牢,再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也不想逃开。他又看向风念依,不知面对这样一个人的深爱,她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等他晃过神来,看见风念依与风倾衣正在秉烛而谈,淡淡的灯火之下,氤氲着温暖,直到人心底。他一眼看去,便觉他们是如此登对,天上人间,绝无他人。
十年未见,她去了那份潇洒无羁,他变得笑无半分。这时,杜沧才知晓,他的笑容为她绽放,她的潇洒为他保留。
夜未央,银烛光渺渺,深巷里远远传来几声更鸣。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只能夜阑更秉烛,仍怕相对如梦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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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影阑珊,窗外树梢上不时传来吱吱声。
风倾衣将银烛覆灭,推开窗子,便见檐上原是居了些鸟雀,此时却不时露出小头,煞是可人。
鸟雀呼晴,清晓窥言语。
远山迷雾亦渐渐逐散,顷刻便可见青峰露出了些许苍翠。
风念依十年深藏的情感在昨夜释然,反而感到阵阵疲惫,在近晓时转入隔壁间休憩。
杜沧起身恭敬地为风倾衣添了一次茶水,见那人依旧站在窗旁,一袭青衫,更衬得身似青松,坚定笔直。晨风徐徐而来,他衣袂微荡,不由让杜沧想起那人的袖里乾坤——真正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银烛灰烬,余袅袅青烟还在丝丝缠绕。
远处烟雾不知何时已散尽,才看清那叠嶂西驰,似万马回旋、众山欲东。这蹦腾之势,却须臾被一汪湖水化刚为柔,欲腾还敛。湖面上一弯午桥横截,宛若缺月初弓。
“杜沧,”风倾衣依旧未动,深深地凝望着远处,心思似已不在此处。若不是杜沧听地明白,他会认为出现了幻听。
杜沧忙回了思绪,答道:“是,公子”
“关于十年前的事,不要再提起。”声音还是那般波澜不起。
“是!”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么?
“特别,在她跟前。”
“是”杜沧毫无质疑地答应。其实他又何曾不知呢。但心中藏了许多的疑问却一时不知该问还是不问。
风倾衣眼角带扫了他一眼,便看到杜沧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回身慢踱到紫木桌旁,优雅而坐,在他身上竟找不到一夜未睡的疲惫。
“有疑问?”他抬手将那杯方才被杜沧注满清茶拿起,轻啜一口,不留痕迹地眉心微皱。
“公子,你的伤果真好了么?”杜沧听言便忍不住直道,看着这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没有。”风倾衣听着隔壁平稳细碎的呼吸声,毫不在意地答道,连片刻思索都无。
“那为何……”杜沧担忧道,后竟不知该用何言表达。
风倾衣如何不知他的担忧,却沉默不语,眼光透过了杜沧不知遗在何方。
杜沧知晓他在思索,便不出声打扰。正在杜沧以为不会有回答时却听到他低声叹息:“她知道又如何,只是徒增悲伤罢了。”
杜沧正不解其意时,闻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然后便是低声的呼唤声:“公子。”
“进来”风倾衣淡语道。
杜沧便看到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轻步走进来,原来是一直跟着公子的风城,当年因在公子身旁呆过一阵子,他俩也算旧识了。杜沧对着风城一颔首,风城亦回一礼。
“公子,该吃药了。”风城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紫玉瓷瓶,取出一药丸,送到风倾衣身前。
“嗯”风倾衣淡淡应声,冷漠的容颜上没有一丝变化。
挥开风城手中递过来的水,他将药丸干吞了进去,连眉头都未皱。
风城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子看似不在意,却仍旧厌恶这样的身体吧,以药为生,谁也容忍不了几时,公子却整整撑了十年。
杜沧霎那便明白了,问道:“公子的病好不了了么?”十年前的那一次生死决战,他亲眼看着风念依以十字佛印手法将长剑刺入风倾衣的心口,便知道生死已定。虽然后来奇迹发生,他也曾偷偷幻想风倾衣可以活下去,但最后到底还是……
风倾衣沉默不语,只是眼中闪过不为人知的晦暗,于是,一汪深潭更见深沉。
风城看了风倾衣一眼,便答道:“公子的身体十年前损伤太过严重,元气大伤,如今只能靠着药物维持一二。即使靠着药物,也多半是沉睡。这次为了来见姑娘,强行……”他未说完,便被风倾衣阻止了。
风城才觉隔壁房中传来一声破碎声。他不由又看了风倾衣一眼,只见公子眉间皱起无奈,是那么分明,令人恨不得将它抚平。
“此事便提到此,她如果问起,城你无须再多言。”风倾衣沉默良久,轻声吩咐道。
“是,公子”然聪明如她,怎能不知不觉呢?
“杜沧,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只要如今。”
“是”杜沧心知自己再也不忍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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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念依本已入睡,在头脑沉沉间忽觉有些口干舌燥,无奈起来。
这十年即使再累,也总是浅眠。谁能夜夜梦见那最不愿意记起的事情,还可以安然入睡呢?而她几乎每夜都梦见她的剑刺入他心腑的那一刻,他的血,他的笑,他的凝视……
如今虽说已经释然,但这个浅眠的习惯已经改不了了。
就杯而饮,习惯地去听四周的声响,听见风城的声音,她笑了笑,风城果然寸步不离风倾衣。
无意间风城的声音入耳,起初并没注意,但偏偏那话一字不落地清晰入耳:“公子的身体十年前损伤太过严重,元气大伤,如今只能靠着药物维持一二。”
那一霎那,她竟然不知道这是何意,头脑中几乎不能思考,似听见什么,但愈见晕沉的头脑却如何不停使唤。
她下意识地努力凝神去听,随即便听到“即使靠着药物,也多半是沉睡。这次为了来见姑娘,强行……”手中的杯盏因她放松了力道,直线坠地,“哐当”一声,刹那惊醒了风念依,亦惊碎了那边的谈话。
风念依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杯,随即机械地拾起碎片,连手不小心被碎杯锋利处割破都毫无察觉。此时的她只觉头昏脑胀,她想她应该好好休息,所有的事醒后再论。
只是,她不知道,这不过是逃避,逃避所有从心底泛起的害怕,逃避打破的这来之不易的希冀,仍想留着一分念想罢了。
梦里梦外,几人徘徊,几人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