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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52.且留此梦

书名: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字数:4792 更新时间:2024-10-11 13:41:04

元旦那天早上, 皓尘谎称去琴行上班,依照事先的约定与我在地铁口碰头,然后坐火车前往绍兴, 再转汽车去我的老家安昌镇。在火车上, 他就给岳阿姨打了电话, 告知实情。他说话时显得那么开口艰难, 我忐忑地观察他, 却帮不上忙。挂断电话后,他的脸色更糟糕了,他死死地握着我的手, 我感到微疼,仍忍住不说, 直到他自己渐渐松开手指。他对露出略为疲惫的一笑。躺进靠背座椅里, 合上眼皮。

我把头靠向他的肩膀, 没有多问。

当我和皓尘行走在安昌镇的青石板路上,我俩逐渐开始谈笑风生。究其原因, 对于我可能是回了久别的老家,而之于他则是来到了一个完全新鲜的地方。不管怎么说,看他眉头舒展,我不觉也步伐轻快起来。

一条街河由西向东流贯全镇,我家就位于河之南面。两岸之间由众多石桥相连接。

在越过一座石桥时, 皓尘的脚步停驻了一下。他站在桥拱上, 望着墨绿色的河道对我说:“我喜欢这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有两艘乌篷船自水面相向滑过, 细听可闻富有规律的摇桨声。

“很美, 对不对?有时候,我会突然问自己, 为什么非要离家去大城市生活不可?也许是虚荣心作祟吧。总觉得年纪轻轻毫无奔头地待在小地方没出息,实际上,出外闯荡也未见什么了不得的成果。”

“嗯,年轻时难免心浮气躁,比较……嗯,自以为是。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是。”

我哂笑道:“你说你自己啊?”边说边挽他一起下了桥继续往前走。

“是啊是啊,我哪里敢说你。”

“你想家吗?我是说,你的老家厦门。”

“嗯,”他点点头,紧接着认真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决定回去,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我故意歪着头作思索状:“我会认真考虑看看,再答复你。”

他没说什么,只呵呵地笑了笑,眼里却盛满晶莹闪耀的期许。

我的父母是事先知道我会回来过元旦的。我昨天就通电话告诉了他们。而且也跟他们说会带皓尘一同来见他们。我们到家时已过了正常的午饭点,可满桌的家常小菜一口未动。

“多吃点啊,小于,别客气。”我妈招呼皓尘,又对我抛了个眼色说,“你给人夹点菜,我看小于有点拘谨呢。”

“妈你可别惯坏了他。到时他当老爷当惯了,苦的是你女儿。”皓尘受长辈欢迎我心里必定是美滋滋的,只是佯装不情愿般夹了快五花肉到他碗中,“喏,吃吧。我妈怕某人因为不好意思动筷子、引出一起‘太平盛世’大好青年饿死在鱼米之乡的荒唐事呢!”

皓尘举筷夹了一片自家腌制的腊肠给我:“你才应该多吃点肉、稍微再长胖一点比较健康。”

我爸妈一个笑意盈然的对眼,弄得我反倒羞涩起来。皓尘大概也惊觉我们的举止有些过了,脸泛微红。

还是我爸打破这小小的尴尬:“小于啊,来,陪我喝一点咱的绍兴黄酒,温过的,这季节喝再好不过了。”

他刚要拿酒瓶给皓尘满上酒,皓尘忙抢先接过酒瓶,为他的杯子满上酒;随后他询问我妈是否能喝,我妈说“可以来一点”,他又替她倒上了小半杯黄酒。

“愫愫,你要不要也喝点?这可是你家乡的酒呢!”皓尘含笑问我。

“冲你这句‘家乡的酒’,我还能不喝?”

皓尘最后才给自己的杯里斟上酒。我小声提醒他:“你平时滴酒不沾,少喝两口、慢慢喝,别醉了。”

“哟,我这女儿还没那么关心过她老爸呢。我都快要吃醋了。”我爸取笑道。

“爸,吃醋得跑镇江去,这里可是只有绍兴黄酒哦!”我回道。一桌四人皆笑翻。

吃过中饭,我带皓尘出外游逛。沿着巷子行走,途经水泠家,隔着白色的院墙传来古筝的弦音。叩门后,我阿姨开门把我俩迎进屋去,并大声唤水泠到厅里。和我阿姨、姨夫稍作闲话,水泠便拉我和皓尘进了她的房间。

“门外头就听见你在练琴了。”我说,“有你在,这台筝才不至于白白搁着。”我转而对皓尘说:“这筝原是我的,后来我去了上海,筝太大,没有带去。正好水泠要学,就转给了她。她练了几年,如今应该弹得比我好了。”

皓尘刮了刮我的鼻子,笑道:“你也别谦虚,你‘曾经的那一曲’,我可是印象深刻呢!”

经他一说,我不禁在心底偷笑。一曲“战台风”,把我当时掩饰不住的醋意完全发挥了出来,也难怪皓尘说“印象深刻”。如今回想起那一幕来,却觉得异常甜蜜。连带与皓尘一路走来其余的甘苦往事也霎时随之涌出,恍如历历在目。

水泠自是不知个中奥妙,问:“姐你弹的什么?”

“别理他。”我哪里好意思详细说明我“拈酸吃醋”的故事,忙转移话题道,“把刚才弹的曲子完整地弹一遍给我们欣赏欣赏吧。”

“这谱子我还不太熟,你们随便听听就好。”水泠在筝前坐下,略正了正琴谱,开始弄弦。

雕花的老旧木窗半开着,从我和皓尘坐着的角度望出去,可看见天井里一个装饰架上摆放的金鱼缸。鱼儿们仿佛也通晓音律,随着悠扬的乐曲的节奏在水草间摇头摆尾地游动。我和皓尘十指交握,相偎并坐,心头暖暖。

水泠弹奏的曲子叫“梦江南”,曲调婉转、如梦似幻——梦江南、江南梦,若是梦,我简直不愿醒来。

阿姨、姨夫原要留饭,我婉拒了他们,说好久未回家,晚饭还是想在自家吃。他们便不再强留。和水泠一起送我们到门口。告别时,水泠突然趴上我耳边说道:“姐姐,皓尘哥哥看上去和你好配呢。”

“你猜水泠和我悄悄说的什么?”往家走时我问皓尘。

皓尘笑道:“我不猜。猜人家姐妹间的悄悄话,显得我一个大男人太八卦了。”

“嗯,这样啊……”我故作神秘,“她可是对你这人大有意见呢!你不听就算了。”

他素来是直率的性子,果然上钩了。“我何时得罪她了?应该不会啊……”他说话时语气平静,不过由他闪烁的眼神看得出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的上下起伏。多半是苦于之前他自己说了“不猜”、不乐意显得“八卦”,如今反不好意思细细追问了。

我决意不再逗他,呵呵笑道:“放心吧,你很好,水泠也很喜欢你这个哥哥。我只是想看看你着急的样子。”

皓尘揽紧我:“什么哥哥,该叫姐夫才对。”

我脸一阵热,羞于让他看出我内心的暗喜,便加快了脚步,走在他的前头。

“哟,沈家的姑娘回来啦!”

快到家时相邻的街坊吴阿姨正好推门出来,见了我跟我打招呼。我出生前我父母和他们家是邻居了。我也忙向她问好。原想稍聊两句便走,她叫住我,从自家院落的廊檐下拿了两条腌制的鳊鱼,用绳子绑好,硬是塞给我说:“也没啥好东西,带去吃吧。”

“阿姨,这我家也有呢。你留着自己吃。”

“知道,这里家家都不缺腌腊,只是一家一个味儿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她善意地一笑,向我身边的皓尘努努嘴,“男朋友吧?正好让他尝个新鲜。这个不是我吹,大城市里可吃不到这么味道正的腊味。你要再客气,以后我也不敢去你家做客了。”

她既这么说,我只得谢过接下了鱼。吴阿姨关门后,我朝皓尘晃了晃手里的两条鳊鱼,说:“这个吴阿姨腌制的鱼可好吃得很。你有口福了。”

皓尘接过我手中的鱼,说:“请问沈家姑娘,啥时愿做于家媳妇?”

乍听这话,我很想笑,转念间又心下黯然——要使“于家媳妇”这一称谓成真,怕也难吧?

下午出门没带手机,晚饭前我回房从包里翻出来一看,竟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是冰焰打来的。我正踌躇着要不要回,皓尘一把夺过手机,对着印有红色的键猛按了下去。

“你干嘛?”我惊问。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给我看,屏幕显示:您有六个未接来电。

“好在我之前就调了无声,否则这一下午电话定是也响个不停了。”皓尘翻看来电号码后对我说。

“你不回?”

皓尘莫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都是我妈打来的。见我老不回电,给我发了条短消息,说她会去邱冰焰家暂住,直到我回来为止。”他用拇指抚摩我的眉骨,似欲将我紧锁其间的惆怅舒展。“我想她不一定就光是为了我们俩的事生气,她也是顺便想去照看球冰焰吧。这也好,邱冰焰那里也的确需要个人。她俩做个伴,我反而放心。”

说完,他把自己的手机也关了。屏幕一闪之后,彻底暗了下来。皓尘把手机放进衣袋,说:“至少这两天,我们不要受到任何外界的打扰,你说好吗?”

“嗯,听你的。等吃了饭,我带你去看河边夜景。”我微感不安,但也赞成关机的做法。就算明知逃避只能是“一时之计”,我依然希望在故乡尽享这三天假期所拥有的恬静——它们,着实美好到不容相扰。

虽说对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家乡景色,然与皓尘携手走在临河的长廊,也不禁对这撩人的清风月色心驰神往。一路信步,再从条条幽深的窄巷穿行,我们轻声交谈,似不约而同地不忍破坏小镇独有的安详静谧。行至一条有中有石桥贯通、两边筑有老屋的小池塘边,皓尘对我说:“在这儿歇歇脚吧?”

我环视四周:在淡淡月色、粼粼湖光掩映下,岸边的杨柳树枝虽因处于冬令时节而略显萧条,仍不失姿态优美。此地过往人烟稀少,僻静幽雅。我点头:“好。”正要在临着池塘的石阶坐下,皓尘轻声制止到:“等等,”他解下自己的围巾,垫在石阶上,说,“大晚上的、又是水边,石头太凉。”

我和他一同坐下。纵然隔着一层围巾和裤子布料的隔阻,仍然可以感受到临湖的石阶那逼人的寒意;全赖皓尘的这份体贴入微,我心里倒感暖和得很。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爸妈……对我印象怎么样?”皓尘问。

“呵呵!”我笑了笑,其实也没太多时间单独与父母好好谈谈话。只在晚饭后帮妈妈洗碗时偷偷交谈了几句,想到当时的内容,有些莞尔。

“别光是笑嘛。”皓尘无奈地耸肩。“这问题很严肃的。”

他补充上那句“问题很严肃”后,我不由扑哧一声,反更憋不住笑了。“嗯,我妈说,你什么都好,就一样她不习惯。”

“哪样?”

我托起他的脸,假装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出其不意地抓了一把他脑后的头发,道:“你的长头发啊。——你进门时,不觉得我爸妈眼光有点凌厉?”最后这句是我胡诌的。

“本来不觉得,你一说,倒觉得有可能是了。”皓尘窘然地挠挠头。

“在他们眼里,留长发的都靠不住。”这句是真的。

“那要不我一回上海就剪了?”他看来既无奈又是当真的。

“你舍得?”

“不是舍不舍得,多少会不习惯倒是真的。”

“当初怎么想起留长发了?”

“呵,最初大概是想故意气我爸,后来也就留惯了。”

“真的假的?”我大叫。

皓尘冲我扮了个鬼脸:“一半一半。”

“其实你留长发还真不难看。”我哈哈笑道,摸摸他的头顶,姿态是夸张地作出大人逗小孩儿的模样。“鉴于你留长发实在好看,而且毕竟没有留得比我还长,所以我爸妈说随你啦。”这当然是我乱说的,事实上真正打动他们的是皓尘淳朴的举止和对我温柔细致,也许还有我对他那份显而易见掩饰不了的依恋吧,他们也觉得女儿这次是认真得很,看我们俩感情那么融洽默契,作为长辈的他们自然欢喜。

“愫愫,我认真问你件事……”

“说吧。”

“你会因为我留长发就质疑我的人品吗?”

我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头发长见识短’?——当然,这话多是用来形容女人的。你觉得可有道理?”

“无稽之谈。”

“这就是了。既然头发和见识无关,和人品又怎么扯得上半毛钱的关系呢?”我说,“习惯用表象界定事实,这是人人都会犯的通病,大概是那样判断就容易些、省事些。不排除,我有时也不能免俗。但是对你,绝对不会。”

皓尘默默抓捧起我的手,轻轻吻遍每一根手指。他的双唇柔软,虽有些微凉,但每次浅啄都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直通我的心室,令它的跳动一阵快一阵慢。

“这双手,我不会放开。”皓尘把我的手合在他的掌间,“我们的问题,我们一起面对。”

彼时池塘寂静。若不是月色和附近老屋的灯火透出,无意间将晚风拂水面的光影打在石桥上、显出微微颤动的波纹,几乎感觉不到它的流动。

我渐渐有些散神,蓦地联想到被暂时抛诸脑后的现实问题:冰焰、岳阿姨、也许最终还会加上原本十分中意自己的于叔叔,反对的声浪、阻挠的力量在不远的地方等待着我。如同眼前这汪看似平静的水面,实则波潮暗起。

“不早了,回去吧?”皓尘站起,顺便拉了我一把,我弯腰把围巾拾起,抖了抖灰土,替他围好。

“哦,差点忘了……”白亮亮的月光下,他的瞳仁精光微烁,笑意盈盈,“在这儿白天只怕是没机会,现在正合适……”

不待我开口,他把我拉至一棵垂柳的枝条下,伸手抚摸我的眉峰处,然后缓缓地垂下眼睫……他的鼻息渐近,最后与我的呼吸彻底融合在了一起,再难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