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世锋
作者:无色定 | 分类:玄幻 | 字数:151.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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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人间世道
程三五一行人沿着湘水继续南下,经过衡阳时并未停留,而是转入耒水,直达郴州境内。
然而过了衡阳,便开始陆续有人病倒,其中还包括张藩,程三五他们不得不在岸边寻找官驿,暂时缓下脚步。
“怎么回事?”
慕湘灵检视完毕,刚走出房间,便遇到程三五询问。
“水土不服,加之临近五岭,烟瘴浓烈,自然经受不住。”
“张藩有武功在身,不是娇生惯养,也会水土不服?”程三五有些意外。
慕湘灵解释说:“张藩虽有武功,但终究只是凡夫俗子,身中气象尚未自成一格。外邪入腠理,与血气相搏,自然就病倒了。”
“说人话。”程三五没好气道。
慕湘灵也不生气:“对你们习武之人来说,大概就是要内劲如一、凝炼罡气,才能做到无惧外邪犯体。”
“好吧。”程三五看着西边斜阳,嘀咕道:“算算时日,仲秋已过,南边却还是这么热,夜里也没多凉快。”
“此地尚属五岭以北,比起岭南已经好不少了。”慕湘灵笑道:“翻过五岭群山,长夏煎人,瘴气浓烈。许多发配到岭南的人,要是熬不过头几年,便要埋尸荒郊了。”
“听你这么说,岭南比潇湘之地还要蛮荒?”程三五问道:“那里可有大妖巨祟?”
慕湘灵扶着下巴说:“据我所知,妖物也有不少,但大多不成气候,也酿不成大害。”
“那为何潇湘之地有这么多大妖巨祟?”程三五笑容微妙:“从与它们交手来看,随便哪位都是能够雄踞一方的厉害角色。结果它们好像全都不约而同,就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乖巧得很呐!”
“昭阳君觉得它们并未作祟害人?”慕湘灵反问道:“可先前所见,被害无辜非止一例,我想这足以说明了。”
“你还要继续隐瞒?”程三五眉头微挑,无形神锋在空无一物之处划过,虽然没有伤损任何事物,但灵识敏锐之人,自然能够感应到神锋之锐。
“昭阳君是觉得,这些大妖巨祟与我云梦馆有关?”
慕湘灵说出这番话时,脸上没有半点羞愧忌讳,简直坦率得要让别人汗颜。
程三五有些佩服,若非知晓慕湘灵乃山川灵祇,性情异于常人,估计要骂一句厚颜无耻了。
“我脑子或许不算灵光,但不代表我真是啥都不懂。”程三五轻轻刮着颌下胡须:“这些大妖巨祟都不是安分守己的,按说早就该为祸一方了,结果却非要等我来到才有动静……伱们不嫌这太做作么?”
慕湘灵沉默片晌:“确实,这事不太妥当,让昭阳君见笑了。”
“说说吧,你们要我来对付这群大妖巨祟,到底为了什么?”程三五随便坐在台阶上。
慕湘灵回答说:“应该是为了消除后患。”
“后患?”
“诚如昭阳君所想,过去这些大妖巨祟,一直受我们云梦馆所禁制,就是为了杜绝它们为祸一方。”慕湘灵明言道:“它们顽凶难改,将世间视作丛林、将众生视为食粮,一旦纵放,必将成为大害。”
“你们能够禁制这群大妖巨祟,证明你们本领高强,何必要改变过往惯例?继续维持封印禁止不行么?”程三五脸色阴沉,支着脸颊问。
“人变多了。”慕湘灵没头没尾地回答说。
“嗯?什么意思?”
“就是人变多了。”慕湘灵言道:“放眼千年之前,云梦大泽尚在,潇湘之地更是百姓稀少而禽兽众多,山野湖泽之中,处处都有妖物精怪,甚至可说是它们的乐园。
“但随着人丁滋长渐多,开垦荒野、疏浚江湖、焚林伐木、修筑城郭,妖物精怪便没有立足之地,渐渐退避深山。”
程三五不解:“这些妖物就乖乖退走了?”
“当然不是。”慕湘灵遥望远方,脸上神色缥缈:“若依世间常人目光,千百年来,无数妖物精怪作祟为祸,多少能人志士,除妖灭祟、扫荡不祥,方有今日安定。”
听到这话,程三五默然不语。
“昭阳君可知,这世上的妖物精怪到底是何来历吗?”慕湘灵问。
“禽兽草木感应通灵?”程三五对此所知不多。
“从表面上看,的确如此。”慕湘灵解释说:“凡是妖物精怪,皆天地之气交变而成。自从天地开辟,阴阳清浊分定,但偶尔还是有清浊余气交际混变。
“此事并无一定之规,更无族类之别。因此在儒者看来,妖物精怪作祟,皆是五行不正之气,理应涤荡妖氛,广设礼教。”
“礼教顶个屁用。”程三五不屑道。
“错了。”慕湘灵轻轻摇头:“礼教当然有用,它是人道兴旺的利器。以礼教为纲纪,自此区分人与禽兽、华夏与蛮夷。礼教能根绝妖祟,也能讨伐蛮夷。礼教为锋,便可顺理成章地驱蛮拓业、大启山林。”
程三五有些意外,他着实不曾想到这点。
“人道兴旺,妖邪便要退避,这是无可逆转的大势。”慕湘灵语气有些感慨:“这里面谈不上是非对错,但如果试图顽抗,那必然是被碾为齑粉……昭阳君,你觉得这世上人道兴旺是对还是错?”
程三五神色严肃,以不容置疑地语气回应道:“我是人,当然乐见人道兴旺昌盛,如果有妖魔鬼怪试图要让人道衰败式微,那我先将它砍死,然后拿它的脑袋筑京观!”
“昭阳君颇有先贤遗风。”慕湘灵夸赞道。
“少来。”程三五却不受用:“那你们云梦馆又是怎么一回事?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那里大半都是各路妖物精怪,只是化形成人罢了。”
慕湘灵言道:“我们正是清楚人道兴旺的大势,既不希望逆潮流而动,也想要保全自身,唯一的办法便只有融入其中。云梦馆在正式立足君山岛之前,我们便已行走潇湘之地多年,深熟人间世道,因此才有开宗立派的举动。”
程三五揪着胡须沉思,慕湘灵的率真直白让人不悦。可同样的,这种坦诚也让他无可指摘。
云梦馆本身并非基于阴谋算计,他们有着明确目的与行事作风。身为妖物精怪,积极融入人世间,且不说是否有什么积德累善的功行,不妄作邪祟,本就是对一种超脱过往出身的成就。程三五这一路上对付的大妖巨祟,若是不加约束禁制,作祟二字都不足以形容,而是会化为天灾,搅得一方地界不得安宁。
强大如程三五,也是谈不上胜券在握,那这世上能够对付它们的人,自然也是寥寥无几。
“你所谓的后患,就是担心日后云梦馆未来无法禁制这群大妖巨祟?”程三五不解问道:“你们化为人形,难道不该变得更厉害么?何必忧虑?”
“昭阳君真是这么想的?”慕湘灵笑着问道。
程三五一时语滞,他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饕餮。
如果只是单纯比较实力,或者谁更能造成破坏,程三五远远比不上饕餮原身。对于这位太古大凶来说,夷平城郭、摇撼山岳不过是平常事。
独角苍兕、啮铁兽与饕餮原身相比,与小猫小狗没有多少差别。程三五这一手无形神锋,放在千年之前对上饕餮原身,充其量给它修修脚罢了。
因此推演,妖物精怪修成人形,真的会变得“更厉害”吗?似乎不尽然。
“昭阳君,对于我们这些妖物精怪来说,其实先天境界反而谈不上难以触及。”慕湘灵直言道:“大不了舍了这份灵明神识,退还成本来面目就好。坠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如此自然复归先天。”
“这也能算先天境界?”程三五不由得发笑道。
“解化肉身为元气,散归天地,这也是修道之人的一种选择。”慕湘灵说:“妖物精怪通灵,明利害、知趋避,不复混沌蒙昧,视为修行之始,亦为人道源流发端。
“妖物精怪修成人形,就在于人世间最适合修行觉证。自居山林,不过禽兽而已,空有强大体魄与法力,循本心独欲乖张妄行,最终招致杀劫,实乃自取其咎。”
“我不是修道之人,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鬼话。”程三五摆摆手:“好,姑且就当你们应付不来。但如果我不曾来到,你们又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大妖巨祟?”
慕湘灵在院中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这就是为何云梦馆多年来行走世间、广积善缘,便是希望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联手对付妖祟。”
程三五听到这话,却没有多少好脸色。他总觉得慕湘灵这话另有所指,明里暗里都在说拂世锋。
“广积善缘?呵呵……”
“昭阳君不相信?”慕湘灵言道:“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不需要。”程三五没有兴趣,瞥视一旁:“对我来说,这些大妖巨祟不过是磨砺刀锋的砥石。”
慕湘灵带着含蓄深远的目光看着程三五,直到对方回头望来。
“你在看什么?”程三五问。
“我在看莽莽洪荒化作人间灯火。”慕湘灵目光仿佛奔腾不息的湘水,见证千万年的纷纭万象、尘世更迭。
程三五凝视对方双眸片刻,随后主动回避对视,平淡道:“那你是看走眼了。”
……
有慕湘灵出手调治,张藩几人两天后便能下地活动,只是筋骨不太灵便。
“卑职无能,拖累昭阳君大事!”张藩几人匆匆来到。
此时程三五站在河堤边,低头看着不息流水,平淡道:“没什么拖累不拖累,我正好也停下来歇息片刻,想想事情。”
“是。”张藩有些意外,他印象中,程三五可是最能惹祸的主,没事也能给你闹出大阵仗来。像现在这样安稳平静,简直离奇。
“柔兆君和重光君他们可曾有消息传来?”程三五问道。
“不曾有过。”张藩唯恐回答不够周全,补充道:“卑职安排在巴陵的人一直留意情况,每隔几日用信鸱传递消息,也不曾听说他们两位有何嘱托。”
“不太对劲。”程三五撇了撇嘴。
“恕卑职直言。”张藩壮着胆子说:“柔兆君和重光君二人见您大包大揽,难免懈怠,乐于坐享其成。”
“哦?”程三五回头看了张藩一眼:“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别那么卖力?”
张藩苦笑说:“不是卑职刻意讨好,自从昭阳君进了内侍省,短短几年间,大江南北立功无数。不是办差就是在办差路上,几乎没有多少偷闲享乐的日子。”
程三五大为意外:“我这还不算偷闲享乐?当初在江淮,我可是狠狠捞了一笔钱财呢!”
“不过是州县官员进献的些许俗物,内侍省人人都是如此,这又何足称道呢?”
张藩他们当初协助转移财物,从中获得不少分润,这也是为何他们这伙人对程三五如此尽心追随。谁会不喜欢一个主动挺身担事,又对下属赏赐十分爽快的上司呢?
程三五其实谈不上对这些下属有太多照应,过去更多时候,就是阿芙代为发号施令。而他本人武功高强,自然也不稀得搞什么御下之道,反正没见过谁会忤逆背叛。
“据卑职所知,拱辰卫十太岁平日里大多清闲,除非真有什么大事,否则不会轻易调遣。”张藩小声提醒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冯公公是不是有意刁难昭阳君,让您一直不得清闲。”
拱辰卫聚揽了一伙妖魔鬼怪,自然不是拿他们当做苦力随意驱使的,像程三五这样一桩接一桩的差事,连张藩都看不下去了。
“刁难?”程三五忽然笑道:“应该就是了,毕竟我也算给他找过麻烦。”
张藩见状不敢多问,程三五则说:“怎么?害怕在我手下办事,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不敢!”张藩赶紧低头。
“怕就怕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程三五思忖片刻,说道:“如果我以后真的遇到麻烦了,内侍省的人少不得会拿住你们查问一通。到那个时候,你说实话就好,不必隐瞒。”
张藩心中微微一惊,正要追问,程三五望向远方:“病养好了,也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