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说一声再见
作者:杨牧寒 | 分类:玄幻 | 字数:2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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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9、10)、后记
9.
上神仙台的路隐藏在最后一座石屋的背后,这条路的开头是一段四十多米长的铁链,铁链顺着崖面垂下来。了缘斜背着他的布包袱拽着铁链就上去了,然后招手示意我跟上来。我看了看来送我的张真人,他对我笑了笑说:“上去吧!路不太远的。”于是跟他告了别,我就跟了上去。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接下来的一段路却更加地吓人:我和了缘手脚并用,手指和脚趾死死地扒住倾斜度在七十度以上的悬崖上,崖壁上还不停地有水渗出来,这些水都结了冰,偷偷地藏在悬崖的阴影里,所以有些地方,崖面上滑溜溜的。而且这段路上没有铁链。我根本不敢往下看,只有不停地爬着,免得多想会掉下去。爬了大约三百米,我们到了一处废弃的岩洞里,这个岩洞有点坍塌,里面的石床已被滑落的碎石完全掩埋,但好歹我们有了一个可以稍稍坐下来休息的地方。我问了缘还有多远,他用手指了指藏在白云深处的那个崖顶说:“还要两个小时。”我吐了吐舌头,真的想不明白张真人说的“路不太远”是鼓励还是实情?休息完,然后我们就接着开始爬一段更加陡峭的崖壁,这段横在崖壁上的路,勉强只有十五厘米,我趴在崖壁上,感觉这点路就只能放的下我的脚,而我的身后,却是一道万丈悬崖。这样爬了大概一百米的时候,在我的前面,齐我肚子的高度,崖壁上突然凸出了一块鱼背形的石头。我看了缘用双手抓着上面的岩缝,只有脚尖够得着下面的小路,他几乎是悬空着过了那段距离。我要哭了,我的腿已经因为筋疲力尽和恐惧而开始发抖了,偷眼看了看我的身后,我背后的万丈深渊好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在吸引着我的身子,我哭了,很丢人地哭了。仿佛感觉心里的那道防线会一下子马上奔溃。
这时,了缘说话了,他还是微笑着淡淡地说:“子鱼姑娘,你不要去看下面,也不要去想下面。其实对危险的清醒认识能够使人全神贯注,你想想师父,他只有一支胳膊,腿脚和腰肢都不方便,但他却还是爬过了这段悬崖。你不要想太多,只当是在走一条平常路就可以了。”听了了缘的话,我减轻了对危险的紧张感,心里慢慢地又鼓足了勇气,于是我也缓缓地过了那段鱼背凸起。从那里过去后,剩下的路就感觉平顺多了,虽然脚下的小路还是只有十五厘米的石台,但崖壁上再也没有遇到凸起,整个脚都可以踏实地踩在石道上,那种踏实,感觉就是一种幸福。在快要接近崖顶的时候,我们就钻进了白云,但这时候的路已经算得上是阳关大道了。因为小路的两旁伸出了很多古松的根须可以作为抓手,所以,这段路我们走的很快。
终于踏在了神仙台的平地上,我激动地蹦跳了起来。了缘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捶打着他的小腿肌肉。正在我们休息的时候,我就看到一个蒙着面纱的僧人从岩壁旁的古松背后拐了出来。他显得很清瘦,穿着单薄的青灰色僧袍,他走了过来,左腿有点跛,背也有点驼。神仙台上的风吹动着他失了左臂的袖筒,使他显得更加的孤独。但他的眼睛却炯炯有神,那双眼睛,我感觉很熟悉。不知道他那张神秘的面纱下,藏着的是否是我的爱人?
10.
神仙台,其实就是金顶上的一小块平地,它处于岩壁最上边的半悬崖上,平地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松树。从神仙台到金顶崖最上面的峰顶,却还要一百多米的距离。我曾经站在卧龙坡上看过金顶的峰顶,刚劲的石崖顶上生长着那么一小片松树林。但从神仙台到峰顶却没有直通的路,必须要从卧龙坡下山,绕道在山峰的另一侧才能上山。谢道长说那边的山势要稍微缓一点。我没有登上金顶顶峰的征服欲望,所以也没有详细地打问到那边的路,我只要上得了神仙台就可以了,因为那里,才藏着我的牵挂。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不知第一个隐居到神仙台的隐士是如何找到那块地方的?
神仙台的岩壁上一并凿着两个岩洞,一大一小,大的叫母洞,小的叫子洞,和起来叫做子母洞。所以,有着神仙台的这处崖壁也叫做子母崖。
现在,我就坐在神仙台那个较大的岩洞——母洞里喝着了缘为我们煮的松针茶和慧空聊着天,慧空缓缓地给我讲述着这个岩洞的由来:“神仙台上,很早的一位隐士在岩壁上凿了一个岩洞在里面修行。后来,神仙台上又上来了一位比丘尼(女修士),第一位隐士就把自己原来的岩洞让给了这位比丘尼自己住在古松上搭建的一个鸟巢里。这位比丘尼不忍心,就从隐士让给她的岩洞里搬了出来,住在了隐士搭建鸟巢的这棵古松下的一个木庵中。于是隐士就决心在原来的岩洞旁再凿一个大岩洞供这位比丘尼修行居住。寒来署往,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春秋,尽管隐士日夜不停地工作,但由于神仙台的冬季太过于漫长,住在木庵中的比丘尼终于经不住严寒的摧残生病仙去了。来年,当春风再一次地吹暖了金顶的峰峦,当崖壁上的野山李再一次开出满树的白花时,修士的岩洞终于凿好。新的岩洞要比旧的岩洞大上三倍,可是,当暖暖的春风将崖壁上李子花的香味送到隐士的鼻子中时,他却满目凄凉。一切如故,可那座破旧的木庵下却再也没了比丘尼的身影,他看着新凿成的岩洞,两眼含满了泪水。他责怪着自己的执著,责怪着自己心中所坚信的那个道。新岩洞虽然凿成,但隐士却不愿再多看它一眼,他流着两行泪水重新爬上他建在树上的巢,席地而坐,面对着西方。他似乎悟到了,其实真正的道一直就在他的身边,在他住的树下的那间木庵中,在他面前的那些群山中,在他鼻子中送来的香气中。这一切都其实在他的身边,在他生命的每一分钟,只是,他把自己的心,关在了笼中。最后,面对映红了群山的落日,隐士含着眼泪闭上了眼睛。”
“这个隐士和这位比丘尼都是可怜的人。你们来这里修行,就是谢道长、张真人还有你,你们难道都是为了悟这个道的?”
“怎么?你能懂得这个隐士的道?”
“怎么不懂?根据你刚才的讲述,这位隐士最后悟出的道不就只有一个词语吗?”
“哪个?”
“珍惜!”
慧空听我说出“珍惜”两个字,放下了他手中的茶杯,双手抓住脖子上的一串念珠数起佛珠来。数了一会儿,他说:“是的,隐士悟出的道就是珍惜,珍惜当下。”
“你们修的,也是这个道吗?”
“不知道,但我确定不是的。因为每个人的道是不同的,所以他最后的开悟也是不同的,这和我们的生命有关。”
“那你的道呢?”
“我还没有开悟,又怎会知道我的道呢?”
“那我倒建议你学一学这位隐士的道。其实我觉得他的道挺好的,也许这也是我的道。”
“如果这样,那我要祝贺施主了,能看到自己的道的人是幸福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幸福的呢?我的幸福早在几年前就被一个人给毁了。”
“施主说的这个人是杨默寒吧?”
“怎么?你也知道杨默寒?或者,你本来就是杨默寒?”
“哈哈哈,施主见笑了!其实在你上次去过普救寺之后,方丈就派人通知了我,他问我见还是不见。我说‘见于不见其实都在那里,但见,总能了了施主的一桩善缘吧!’所以,就叫让了缘带施主过来了。施主现在问我是不是杨默寒,那么是还是不是呢?”说到这儿,慧空停了一下,又数了数他手中的念珠才接着说,“其实,是与不是,无非都在施主的心中。这就要看施主怎样才能得到自在呢?如果你觉得放下是一种自在,那我就并非杨默寒;如果施主觉得牵挂是一种自在,那我就算是你所寻的杨默寒了......其实,是与不是对于施主,老僧还不就是那天空中的明月,纵然它寄存着从古至今千种的相思,还不都是那般的虚幻。对于世人,月还是月,它并非相思本身,我们又何必执念于一人一事呢?”
了缘又来为我们添茶了,他一直在慧空生活起居的那间子洞里给我们煮着茶。在了缘添茶的空隙,我抬头看了看母洞顶端的岩壁。在母洞的岩壁上,绘制着佛像和菩萨像,也绘制了很多幅佛教故事。这些绘画,是慧空在神仙台悟道时所绘,已经绘制了小半个洞壁。其中有一幅朝圣图画的很是奇怪:有一个和尚在向佛祖问道,但这个和尚却没有面孔。我以为是洞里的光线暗我没有看清楚,于是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那幅画跟前细看。的确,那个和尚没有面孔,但他的脸上却滑下了两行眼泪,而佛祖,却正在给这个没有面孔却流着泪的和尚讲着道。
慧空也放下了茶杯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的背还是驼着,我看他拄着拐杖的手有点颤抖,于是便接了他的拐杖搀住了他的右臂,用力托住了他的身躯:是的,当他站直身躯时,他的个头和默寒一般无二,那个高度我太熟悉了,那是我靠着默寒肩膀的高度。那只手也是我熟悉的温度,手指还是那样的修长。默寒曾经总是用他的右手牵我,他说用右手牵我,能够离我的心脏更近。可是,感觉毕竟只是感觉,感觉根本不能说明或者证明什么,那条最能证明默寒身份的左臂,现在却只剩一条空荡荡的袖筒,只剩一袖筒冷冷的寒风。
我哭了,哭的很纯粹也很突然,我哭慧空也哭我的默寒。哭了一阵,我才对慧空说:“法师,你是信佛的,在佛的世界里是无所不知的,那么,我想问法师,如何才能把握你爱的人?”
慧空从我的手中抽出了他的右臂,靠着石壁又席地坐了下来。他的腰肢已经病的很严重了,根本站不了太久。我真想不明白这么半壁的画像,他是如何一点一点地画成的?看他席地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于是我又赶紧拿来他的坐垫叫他坐上。他很抱歉地对我一笑,坐稳后才对我说:“子鱼施主,你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智慧之师六世**喇嘛仓央嘉措就问过佛祖,我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法师,你是这般睿智。那我想请教你:如果我的有情人依然不再,那我又该如何做这快乐的事?那么我这又算是缘还是劫呢?”
慧空笑了,他微微一笑接着说:“万法皆生,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都注定了彼此的一生,在眼光交汇的那一刹那,在缘份生起的那一瞬间,其实已经灭空了。其实,一个人要得自在,就必须放下。”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中一下子滋生出火气来了,便不受控制地对他嚷道:“放下,放下,放下。你总叫我放下。你以为放下就那般得轻松?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找了你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找到了,可你却总叫我放下。”我的眼泪又出来了,但我的情绪却还不受控制,“我曾经问你,问你是否愿意做我一生的伴侣。你告诉我,除非死别,活着今生将永不分离。可现在呢?你总叫我放下,放下,你放下了吗?”
我感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打住了话头。尽管我的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着,但我知道,我不应该冲着慧空法师吼。慧空法师也不再说话,他微微闭了眼,又开始数他的佛珠。我感觉到了尴尬,于是便止住了哭声轻轻哼唱起了一首情歌——《那一世》。慧空法师也轻轻念起了一首诗: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法师,你说人是为了活着还是为了轮回?我翻越了十万大山前来寻你,你说我来又是为了什么?说真得,如果在轮回中我再也找不到你,那我情愿舍弃轮回,没有你的轮回,我要了又有何用?”
听我说话了,慧空法师也睁开了眼睛,他说:“你说的这个问题,其实我也解答不了。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无常和死,但我终究没有想明白。说真得,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悟道还是在变傻?”
听他这么说,我又笑了,于是又对他说:“你不敢承认自己是默寒,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废人?是因为你觉得我爱你是在意你的长相吗?在来时的路上,我就在心里默默发誓,这次一定要带你回去,那怕你变成了一瓶骨灰,我也要带你回去,我也要带你回家。我希望你能将面纱摘下来,我要你真实地面对着我说。”
他犹豫了好久,也闭着眼睛思考了好久,才轻轻地解下了他的面纱。
说真的,尽管我有很强大的心理准备,但当他在取下面纱的一霎那,我还是被惊呆了。那是一个怎样的面孔呀?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着很多条疤痕,那些疤痕,有些泛着血红色,有些泛着皱裂的甲痕,而且那些伤痕都很宽,好像是被硬生生地撕裂过的。他的嘴巴也变了形,在左边的嘴角处失了一块儿肉,开着一道口子。我又哭了,我哭得很心疼,一个人该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才能承受心上人的这些伤痛。
我站起身,想要去抚摸那张残破的脸,想要去拥抱那颗破损的脑袋。但他伸出手阻止了我,又轻轻地戴上了他的面纱。
“我要带你走!不管你是不是默寒!”我说。
他还是微笑着,他说:“施主你是金铜佛像,而我却是泥塑的菩萨,看似你我都在同一座佛堂里,但是我们真得不一样。”他拨了一下佛珠又解释道,“我说的不是我所遭遇的不幸。其实,对于我所遭遇的一切,我都已经通达,生与死,苦难和苍老,本来就都蕴涵在每一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与之遭逢。所以这没有什么可悲伤的。至于发生在你朋友身上的事,确实很不幸,但我希望你能看开。因为那是他的路,那是他的选择,那不是你的选择,我们只对自己选择的路有责任,这对所有人都一样,我们担负不起别人选择的路,也担负不起别人路上的责任。所以,这世间充满着遗憾。”
“如果这世上没有这么多的遗憾该有多好啊!”
“这怎么可能,遗憾对于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谁都避免不了。你看《西游记》中,孙悟空有通天的本领,自称‘齐天大圣’,还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能够看得清过去未来,可西天路上,不还有一个肉眼凡胎的玄奘法师处处为难他吗?所以啊,我们一定要看开,一切看开就好了。”
说到这儿,慧空法师端起茶杯递给我,我接过茶杯感叹道:“真希望这世上有后悔药可以买,真希望命运给每个人一条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
慧空法师笑了,他笑着对我说:“呵呵呵,子鱼施主,你太逗了......不过真得,想想这生活中还真是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退路,所以我们都要勇敢地向前走。不过说真的,如果生活中真有退路这东西,那我也想退回去,不再做我这个和尚。”
这时,了缘又进来了,他进来后对着慧空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道:“师父,要变天了,估计夜里又会下雪。”
慧空也撑着拐杖站了起来,他隔着山崖边的古松望了望天空对了缘说:“送子鱼施主下山吧!”
我也站起身来,自语道:“为什么天空总在我悲伤的时候下雪?”
慧空法师以为我在问他,于是答道:“冬天就要过去,天空要留下点记忆。”
见他在对我说话,于是我又问他:“那过几天还下不下雪?”
他说:“不要只盯着这一场雪而错过了这个季节。”说完,他叫开始不停地咳嗽。
了缘说:“只要一变天,师父的咳病就犯了。”
我跟着了缘走上了神仙台,走了几步,再一次坚定地回头对他说:“只要你叫我留下来,哪怕神仙台永远都在下雪,哪怕我再也回不了人间,我也愿意留下来。只要你肯对我说一个字。”
听我说完,慧空法师最后对我笑了笑,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去就不再看我一眼,只是久久地望着远处的群山。
后 记
慧空法师:看着子鱼跟着了缘过了悬崖上的那个鱼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它“唰唰唰”地滚落我丑陋的脸颊。是啊!正如子鱼所说,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退路。是啊!这世间最大的遗憾,就是连一声再见,也不能对你说。我佛慈悲,如果您给每个人都给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那么弟子不敢有太大的奢求,我只希望您给我一次机会,叫我站在子鱼的面前,跟她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夏至,在白昼最长的那天,慧空法师由于肺癌晚期不治,圆寂。时年,32岁。)
子鱼:西夏的画展如期举行,当我看完他所有的作品之后,终于明白他要将此次画展命名为“救赎”的含义。来年冬,西夏陪着我又上了卧龙坡,可谢道长告诉我,慧空法师已于夏至圆寂......在我们告别了谢道长和张真人要下山时,谢道长给了我一幅字画,他说这是慧空法师临终前一天写的,叫了缘留在他那里,等我再来时给我,权当是一个纪念。我和西夏展开那幅字画,只见上面两行苍劲的大字,书道:三生有幸遇见你,纵使悲凉也是情。
今天,当我收拾书房时,又在书架上翻出了这幅字画,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多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年在神仙台上告别时,他的那个转身到底有多难!(全文完)
2017年6月25日夜凌晨4点,第三次结稿于渭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