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市疗养院大部分时候都是寂静的，极小部分时候会很热闹，通常来说，一年只会热闹那么两次。一次是大学生放寒假，另一次则是他们放暑假。

黎妧六点就醒了，七点钟大学生志愿者们从三楼开始敲门向各个房间的老人或者病人嘘寒问暖的时候，她已经自己坐着轮椅出门溜达了一圈，还跟楼下的保安一起骂了会疗养院，再偷偷顺走一杯加糖的豆浆。

直到她将一切“物证”毁尸灭迹，才有大学生来到这七楼最深处的房间敲门。

“奶奶，你想出门吗？我们推你下去走走吧。”

“不用了。同学，你是哪个专业的？”

“我是学计算机的，但我们是一个志愿者部门，什么专业的都有。”

“有学艺术的吗？”

“有的有的……方子兰！”带着小组长袖章的男生走出门，将一个圆脸女孩带了进来，“奶奶，这位女同学就是。”

“就一个女孩子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学艺术的还这么少？”黎妧朝方子兰招手，“孩子，过来坐，听老人家讲讲故事，认真听，听完就给你的志愿报告打优秀。”

方子兰乐了，把其余同学送走，将门带上，笑眯眯地拿出报告放在桌上翻开，问：“奶奶，你想说什么故事呀？”

黎妧嘿嘿一笑，“我呀，要给你讲个爱情故事。等我讲完，你要把这个故事的男主角画下来，怎么画都行，别担心画得不好。”

“……”方子兰顿时就后悔了，她现在宁愿去帮四楼那个老爷爷洗袜子。

黎妧开始自顾自地讲：“我其实也忘得差不多了，几年前得了这个病，忘东西就越来越快了。我也不知道是忘了好，还是记得好。也不知道自己记得还对不对…我的老朋友们，一打电话就骂我，骂我白活那么久，脑子和年轻时没有两样，哈哈哈，我每次都笑的，你说说看，这不是在夸我吗？哈哈哈…咳咳…“

黎妧喝了一口水，突然又转头贼贼地笑：“嘿嘿…孩子，看没看过言情小说呀？”

方子兰一阵无语。

“问你呢，年纪轻轻怎么不会说话呢？”

“…奶奶，我看过的。”

“不准看！看个屁！”黎妧猛地一拍桌子，把方子兰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言情小说害人！知不知道？不准看！”

“…奶奶，我成年了，我有稳定的价值观的。”而且我也并不觉得哪里害人了……方子兰在心里偷偷说。

“你懂个屁！奶奶我是过来人！”黎妧瞪了她好几眼，突然又惆怅起来“这个故事应该不短的，但是我只记得一点点了。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天空是宫崎骏蓝——你知道宫崎骏吗？你们这些年轻人错过太多了！——我和我的老朋友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右边有两个很大的花坛，不想那么快走回宿舍的人就喜欢在那两个花坛中间的小路上慢慢地绕路。我当时往那边看了一眼，看见太阳光把两个身影照得模模糊糊，我看不清，但我就是觉得，那两个人很帅。哈哈哈，我忘了好多事……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那个感觉，小姑娘，你有喜欢的人吗？”

方子兰听得迷迷糊糊的，她觉得这个老奶奶讲话颠三倒四，情绪也很不稳定，于是她稳住心神，让自己尽可能地温柔一些说话，“奶奶，我有一个谈了几个月的男朋友。”

“哦……那你懂吧，你在第一次见到你男朋友的时候，有那种感觉的吧。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虚幻了，你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就像心脏不在胸腔里，而是分成了两瓣，分别在两个耳朵里。好朋友在耳边说的话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哈哈哈，好不好笑？这么老了，老不要脸的说这些……很奇怪的，我们隔着两个大花坛，阳光那么耀眼，我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对的，还是两个呢！我就那么肯定地，知道是他……你知道吧，不要看言情小说，我就是看小说看多了，随便见到个帅的，就觉得他是真名天子，他爱我，我爱他……”

方子兰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个颠三倒四地讲话的老人，她看上去有八十来岁，深深佝偻着腰，满脸皱纹，头发花白，在脑后编着整整齐齐的辫子。现在正低着头，也不管她有没有听，盯着自己双手捧着的水杯，絮絮叨叨，时断时续，偶尔嘿嘿地笑，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平淡地盯着眼前的杯子。方子兰偷偷地拿出手机，想找找看有没有这个老人的资料——他们学院每年都来两次，学姐学长们把一些难伺候的老人都列了出来，白纸黑字地将一些信息写得清清楚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她把资料翻到最底下，才看到这个老人，心里暗道一声果然，她就知道这个老奶奶肯定得上榜。

【姓名：黎妧】

【出生日期：2002.02.22】

方子兰一愣，她心里算了三遍，又划出计算机算了两遍，怎么可能，她才五十来岁？

【住院原因：病重，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只听别的爷爷奶奶说她病得可严重，说什么病的都有。】

【上榜原因：情绪不稳定，说话逻辑不清，性情古怪，还喜欢喊人按要求画画。】

【攻略：少说话！少说话！少说话！不要夸她的老伴，也不要骂她的老伴，干什么都不行！】

【喜欢的东西：她喜欢吃甜食，但是她不能吃，上次圆子给她吃了颗巧克力，她笑着给我们所有人的报告评了优秀，听说后面她就犯病了，很严重，我们被院方通报批评，志愿时长全不作数。】

“……孩子，你说呢？”

“孩子？好啊，你居然在老人家讲故事的时候玩手机！”黎妧又重重地拍着桌子。

方子兰这次着实被吓得蹦了起来，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阿，奶奶……我，刚才，我组长给我发消息了，要集合了，我，我先走了！”方子兰将桌子上的报告和本子扫进书包里，正准备跑，突然被黎妧抓住了手腕，又把她吓得一个激灵，“奶……奶奶？”

“跑什么阿？奶奶我不吃人！”黎妧把她拽着，“画还没画呢！你报告分不要了啊？”

报告两个字把方子兰的理智拉了回来，她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我真的需要这个报告分吗？最后，她还是把椅子扶起来，拿出本子和笔缓慢地坐下，试探地轻声问：“奶奶，您再描述一遍？”

黎妧看了一眼她的小圆脸，又喝了一口水，“他很白，比我白多了。眉毛又浓又密，眼睛不大，是个小眼睛内双，眼珠子乌黑，鼻子直直的，嘴巴的大小和厚度都适中，嘴唇的颜色很健康，红红的，又不娘气。脸也不大，但比我的大，哈哈哈。总之，这一切合在他的脸上，就很好看。他头发也很浓密，和眼珠子一样乌黑。像白雪公主，男版的，哈哈哈哈……高中的时候那么可爱，怎么到了大学就长得凶巴巴的……”她又突然侧过脸看着方子兰，“不好好听老人讲故事，你可是会后悔的！”

方子兰被看得后背发凉，画画的笔差点飞出去，她现在确实后悔没好好听了，因为她确实好奇，这位奶奶会怎么谈恋爱阿，还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又是哪个神仙男人，能治得住她。

方子兰飞快地画完一个草草的人物速写，心满意足地拿到黎妧给她签的优秀评级，心里感叹着下回再也不来了。

哪知，黎妧看着她收拾东西的动作，又突然抬手抓住她的手腕：“跑什么呢？听我讲完再走！”

方子兰一颗心跌入谷底，石化在椅子上。

中午，方子兰在黎妧房里和她一起吃过饭，又听了几个小时，终于在下午两点，黎妧说她讲完了。方子兰如释重负，背着包就往外跑，当然，善良而有礼仪的她没忘记关门。

黎妧在房间里看着方子兰背着包走出门去，看着房门被带上，直到门外的阳光再照不进来。

晚上八点，学院的大巴开进安市疗养院，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聊天。突然从他们身后跑过一个接一个的医护人员，他们对着夹在衣服上的小型麦克风紧张地说这些什么，一个个地朝着楼上跑。学生们被着阵势吓得慢慢闭上了嘴，周围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只剩下医护人员们讲话的声音。

“快去720！”

“怎么这么突然，给家属打电话没？”

“她哪来的家属啊，又没结婚又没领养……”

“安教授呢？遗书呢？律师呢？你们都在干什么？不会想办法打电话找人吗？”

“学生怎么还在这里！你们都不想领工资了！快把学生送回去！”

“疗养院有人去世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新来的吗？整个疗养院都在花她的钱！”

“……”

方子兰和同学们一起被赶上大巴车，她从书包里翻出那本实习报告，打开到今天的那一页：

【志愿服务对象：黎妧】

【房号：720】

【志愿服务内容：……】

【志愿服务时长：08：00-14：00】

【服务对象评价：优秀，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注意力还不集中！】

【服务对象签名：黎妧】

方子兰捏着书页的手轻轻颤抖着，说不定这家医院有两个720？

她的眼睛被窗户外照进来的路灯晃了一下，她叹了口气，闭上眼，把头仰起，朝着天空的方向，在心里念叨：我看的小说，不管主角还是配角都喜欢向神许愿，HE都能成功，BE都会失败……神啊，如果你愿意给黎奶奶……给我一个HE，请你把她送回那天，回到那个花坛。我不知道她的老伴是去世了还是不见了，总之，请让黎奶奶和他好好的在一起，请不要再祸害艺术类大学生志愿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