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动物园
作者:马伯庸著 | 分类:历史 | 字数:13.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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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万牲园 2
可惜在柯罗威教士抵达北京时,这个万牲园已经败落。自从皇太后去世之后,新任皇帝与摄政对这个地方丧失了兴趣,官府的拨款逐年减少,再加上中间克扣贪污,整个园子入不敷出,经营惨淡,不少动物因为缺乏食物供应和照顾纷纷死去。去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管园的是三个德国饲养员,他们已经连续数月没领到工资了。万般无奈之下,德国人私自决定把园内幸存的动物全数拍卖,希望能筹得足够的款子去买回欧洲的船票。
柯罗威教士翻阅着这篇报道,忽然之间动作停住了,一道光照进胸膛,福至心灵。
他携带电影放映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重现华国祥的奇迹,用好奇心把蒙古草原上的人们吸引过来,聆听布道。整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不是放映机,而是如何激发草原居民的好奇心。这件事,并非只有放映机可以做到……
“要有光”,于是它就在教士的心中亮起来了。
一个疯狂的想法随即被光亮吸引而来:倘若把万牲园的珍禽异兽买下来,在赤峰建起一个同样的园子,岂不是一样可以吸引大家的注意?他们一定没听过雄狮的怒吼,也没领略过巨蟒的恐怖,更不知道还有虎纹马这种突兀奇特的动物。如果能够把这些动物都带过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奔跑、跳跃、嘶吼,这岂不是比电影放映机来得更震撼吗?
一个建在辽阔草原上的动物园!多么异想天开而又绝妙的主意!
柯罗威教士自从决定前往赤峰之后,就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毫无疑问,这一定是来自于上帝的感召,可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柯罗威教士就像是一个即将启程的士兵,行装已备,将军的命令却还未下达,不知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
柯罗威教士相信,上帝的意志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传达给自己。而现在,正是那个时刻。
他的手微微发抖,报纸抖得哗哗作响。柯罗威教士劝说自己,这是个荒唐的主意,可找不到否定它的理由。理性的劝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然后又悻悻退去。这个想法宛如一颗固执的种子,深深植入心中,便不肯轻易被抹平。整整一夜,柯罗威教士满脑子里全都是各种动物,它们在大脑中的草原上激情奔驰,一直跑到地平线的边缘,然后又冲回来,用蹄子、角和牙齿撞击着教士的脑壳,让他头疼欲裂。
经历了一夜的辛苦失眠之后,柯罗威教士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出现在万牲园的门口。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万牲园的正门,是一个中国式的精致暗红色拱门,门下是对开的铁栏杆攀花,在门花砖雕的中央有“农事试验场”五个汉字,两侧是两条凸起的四爪长龙浮雕。在大门左右各有一间木屋。左边的木屋有白、红两色小窗,分别售卖男、女参观票,右侧是一个存物处,用来存放游客的大件物品。
曾几何时,这里熙熙攘攘,无数好奇的目光涌动。可惜现在却是一片空空落落,所有门窗都紧闭着,墙壁上的各种告示没扯干净,白蓝相间,显得斑驳不堪。门前的碎石小路上满是垃圾与落叶,无人清扫。暗红色的大门铁栏杆歪歪斜斜半敞着,整个万牲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做成了标本的孟加拉虎,保持着张开嘴咆哮的姿势,可其实只是徒有皮毛罢了。空气中隐隐有腐臭的味道,挥之不去。
接待柯罗威教士的是一个头发微微卷曲的德国饲养员。他穿着一身中式马褂,脸色蜡黄,指间的焦痕暗示其还有吸食烟土的习惯,显然日子过得不算好。
德国人先抱怨了一通朝廷的不负责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份详尽的卖出名单,分别用德文、英文和中文标明了动物的种类、数量、价格以及健康状况——价格很公道,几乎可以说是甩卖,至于真实的健康状况,只有天晓得。
“只要凑够我们三个回德国的船票就好。”饲养员半是乞求地看着美国人。显然,在报纸上刊登的启事效果并不好,愿意来这里询问的人寥寥无几,眼前这位教士说不定是他唯一的希望。
柯罗威教士仔细地阅读完全部名单,陷入了沉思。这既是一个科学课题,也是一个宗教课题,同时还是一个商业课题。
他不可能把整个动物园都买下来,必须有所取舍。这种做法让教士感觉自己变成了诺亚,要遴选出登上方舟的动物,其他则只能等待着大洪水的降临。
遴选工作并不容易,毕竟他即将前往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苦寒之地,气候据说非常恶劣。教士必须要充分考虑动物们的体形、习性、适应能力、食料供应,以及它们目前的强壮程度,以确保它们能熬过草原上的第一个冬天。
而且从商业上考虑——教士痛恨这种说法——他还得揣摩清楚,什么样的动物才最讨草原居民喜欢。毕竟有些动物,比如雪貂和天鹅,会引起人类的好感,有些动物则令人厌恶,比如那几只浅绿色的大蜥蜴。
经过反复思考,柯罗威教士首先选中的是一头叫“虎贲”的非洲雄狮。他听说,中国人对狮子怀有狂热的崇拜之情。在许多官府、大户人家门前和桥梁上,到处都能看到狮子的雕像;很多器物上都能看到各种以狮子为主题的装饰;扮演狮子跳舞这种民俗,流行于从京城到广州的各种祭典中——最神奇的是,中国并不是狮子的原产地,人们关于狮子的大部分印象都来自于想象,这想象已经累积了数千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他们见到真正的狮子模样。
然后柯罗威教士又挑选了两只叫“吉祥”“如意”的虎纹马。它们是马的一种,但样子足够独特。虽然蒙古草原上有无数的马匹,但这种黑白条纹相间的怪物,绝不会跟其他马匹相混淆,应该有足够的魅力吸引牧民来围观。更重要的是,它们虽然无法被人骑乘,必要时却可以拴在大车后头跟着走,对于运输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最后柯罗威教士又选中了五只橄榄狒狒。这些家伙是在东非的稀树草原上被捉到的,它们的鬃毛看起来很威武,个头也不大,适合运输。
无论是狮子、虎纹马还是狒狒,都来自于非洲草原。教士想,至少对它们来说,会比其他动物更适应蒙古草原。
一头狮子、两匹马和五只狒狒,教士计算过,这些动物恰好是他能带去赤峰的极限。
饲养员喜出望外,这笔采购大大超出了预期,他本来只指望这教士买走几只水鸟。德国人慷慨地额外赠送了一只虎皮鹦鹉和一条岩蟒,算作添头。教士想了想,这两只动物都不算太大,便接受了这个好意。
敲定了最后采购的名单之后,教士表示希望能够查验一下动物的健康状况。德国人连连表示赞同,殷勤地在前头带路,引着教士朝着万牲园的内部走去。
万牲园分成三个部分:植物园、农事试验场和动物园。植物园和动物园并列在前,农事试验场在后。柯罗威教士和饲养员穿过拱门,踏上一条用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小路蜿蜒伸向园区深处,石缝之间全是星星点点的杂草,显然已久无人踩踏。
只是拐过一道小弯,环境陡然变得十分安静。似乎有一圈厚厚的绿色帷幕悄然落下,隔绝掉外界的一切声响。柯罗威教士注意到,这绿色帷幕是从隔壁植物园里伸展出来的。因为缺乏适当的照料,那些名贵植物死去了一多半,幸存者则展现出了旺盛的生命力,疯狂地四处蔓延。
丁香花东一簇、西一簇地掩藏在缀着连翘花的灌木之间,不知名的野草和名贵的鱼花茑萝沿着路两侧的凸起墙根一路纠葛扭打。每走上一段路,就会有几根枯竹横贯在上空,那本是夏日用来遮阳的布棚骨架,可此时却缠满了翠绿的爬山虎,遮蔽了天日,一朵朵万字状的白花肆无忌惮地在其间开放。
这些平时温和的植物,一旦失去管束,就显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是一群绿色的马匪。在这个被人类忘记的地方,它们肆无忌惮地野蛮生长,即兴发挥,直到把园子变成一座翠绿色的蛮荒迷宫。若没有鹅卵石小路指引,没人知道正确的走法是什么——而那条小路,也已经被野草涂抹掉了一半的痕迹,眼看就要消失。
教士好奇地东张西望,像个孩子似的,探索着每一处拐角和岔路的巧妙。饲养员则不断催促快走,他想尽快落实这一笔交易。
两个人很快穿过这片绿色蛮荒,来到动物园内。大大小小的兽舍分布在过道两侧,每一间都被高低不一的涂漆木栅栏围住,有一块褐色的牌子竖在旁边,用墨色的中、英文写着居住者的种类、产地等。
园区恐怕已经很久不曾打扫,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恶臭。这些臭味一部分来自于粪便,另一部分可能来自于动物腐烂的尸骸。柯罗威教士向左右看去,感觉自己像是漫步在一间间标本室之间,周遭一片死寂。
大部分可怜的动物都奄奄一息地待在栅栏内侧,毛皮干枯萎靡。它们缺少足够的食物,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没有吼叫,没有嘶鸣,眼神呆滞,对走近的人毫无反应,处处都透着行将死亡的木然。
饲养员恐怕教士的信心会被这种惨状打击,首先带他去见了虎贲。它在这个动物园里是当之无愧的王者,独享一片最大的黄土坡地。全靠它,动物园才能赚到一点点可怜的门票钱,不过大部分收入都填进了它的肚子。
此时虎贲正无精打采地趴在坡顶,眯着眼睛,毛皮下一条条凸起的肋骨清晰可见。它早见惯了游客好奇的目光,对教士的到来没什么反应,只有尾巴摆动着赶走苍蝇。
饲养员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试图去挑逗它的鼻子,让它怒吼或扑咬。而虎贲完全无动于衷,像是一位古板的教师在听蹩脚笑话。
饲养员有点儿气恼,他必须得向教士证明,这头狮子有足够强劲的活力。他弯起胳膊,开始用竹竿粗暴地在虎贲身上乱捅。狮子实在被骚扰得不行了,抬起前爪把竹竿头轻轻拨开,晃了晃鬃毛。饲养员以为它要来一次招牌式的怒吼,可它只是打了个喷嚏,然后慢悠悠地回到笼舍里。
饲养员还要继续挑逗,却被教士拦住了。柯罗威教士并不想要一头凶性十足的怪兽,这头狮子略显瘦弱,脾气还挺温顺,正合心意。当然,如果野性能再强烈点儿就好了,不过教士觉得到了草原会有办法解决。
紧接着,他们又先后参观了虎纹马、狒狒的馆舍。这些动物不能说健康,但至少都活着,应该能应付接下来的长途跋涉。至于那条蟒蛇,它懒洋洋地盘在自己的窝里,若不是偶尔看到信子吐出,根本看不出死活。
那只虎皮鹦鹉的来历,是所有动物里最为显赫的。它原本是一位外地官员进献给皇太后的寿礼,会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大喊:“万寿无疆!”皇太后很喜欢它,无论去哪都带在身边。有一次它不知从哪里学到一句脏话,命运就变了,这是一桩不可逆转的污染,不可以再留在皇宫。于是皇太后便下令把它送来万牲园。
它有着一身漂亮斑斓的羽毛,一看到教士,立刻大叫道:“死鬼!”然后用力地点了三个头。饲养员连忙解释说,这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坏习惯,大概是听见了哪个太监和宫女调情。
教士登时来了兴趣,试图逗它说出更多的话,饲养员惭愧地表示,这是它现在唯一会的一句。自从来了动物园,这畜生连“万寿无疆”都给忘了。虎皮鹦鹉一点儿不觉得羞愧,反而趾高气扬地拍动翅膀。教士哈哈大笑,伸出手要去摸它的小脑袋,结果被它毫不客气地狠狠啄了手。
盘点完这几只动物的健康状况后,教士表示很满意,愿意按谈定的价格付款。饲养员迫不及待地拽着他去把合同签了。这时教士带着悲悯的眼神环顾四周,随口问了一句:“其他动物会怎样?”
饲养员耸耸肩:“在未来几天内如果没有买家的话,它们就只能留在这里。我们买好三张回欧洲的船票以后,会用剩下的钱给它们准备最后一点吃的。接下来……就看上帝的意思了。”然后他比了一个手势。柯罗威教士知道,在水手的行当里,这个手势意味着弃船各自逃生。
那些动物的木然眼神,再一次浮现在教士的心中。看到尸体是一回事,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无助地慢慢消失,是另外一回事。教士不知道当年诺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注视那些被放弃的动物,反正他觉得很难过,可又没什么能做的。教士只得默默地祈祷片刻,然后转过身去,和饲养员并肩离开。他极力避免与动物们再度对视,生怕又被它们的眼神所触动。
万牲园的动物园是一条环形路线,游客可以从头逛到尾,不需要走回头路。饲养员带着教士继续朝前走去,飞快掠过一排排灰败的兽舍与禽鸟笼子,很快在路的右侧,出现了一座假山。
这座假山是用太湖石垒成,造型极力模仿真正山脉的曲折。青灰色的嶙峋山体分成两半,一大一小,中间用一条长如象鼻的微拱石桥相连,有翠绿色的藤萝游走其间。游客从石桥下穿山而过,即是出口。
就在柯罗威教士穿过这座石桥,即将离开动物园时,他看到了万福。
在石桥前方右侧不远处,假山的山体突然凹陷,形成一个很宽阔的半月形空地。一道特意加厚过的木栅栏和两侧高耸逼仄的山体,把这片区域围成了一个封闭的园子。
教士走过石桥,看到在园子的尽头,一头瘦骨嶙峋的灰色小母象正孤独地站在一块巨岩之下。她面对着山壁,长鼻子低垂下去,深陷的双目黯淡无光,连萦绕四周的绿豆蝇都不能让眼珠转动一下。她的右后腿上拴着一条锈迹斑斑的粗大铁链,链条已经紧紧勒入皮肉,边缘结起了厚厚的疤茧,链子的另外一端缠绕在一根木桩子上。
那一瞬间,教士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攫住。他看向饲养员:“这是什么?为什么我在拍卖名单里没看到?”
饲养员赶紧解释了一下。原来当年万牲园开办之际,主持这件事的大臣端方从印度弄来一对会跳舞的大象,以讨皇太后的欢心。可惜公象水土不服,很快死去,留下已经怀孕的母象。后来它生下一头小母象,被命名为“万福”。
万福到了三岁时,母亲因吃下大量劣质食物而腹泻死去。这头小母象就独自待在万牲园里,成为园中唯一一头大象。从生下来起,万福的眼神就透着一股忧伤的情绪。她从来没离开过这个象园半步,更不会跳舞来取悦人类。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这样面对着假山,不知在想些什么。曾经有一个小孩子钻进象园,引起了万福的惊慌和踩踏,从那以后,饲养员只好用铁链把她紧紧拴住,以防止她再度发狂。
如果万福早出生几年,说不定会成为万牲园的一位明星,可惜皇太后一死,万牲园陷入了深重的财政危机。像万福这种食量巨大的动物,便成了万牲园最沉重的负担。饲养员告诉教士,现在园内根本无力负担她的口粮,只能削减到最低限度。从目前的状况估计,没几天她就会饿毙,所以干脆没有写进拍卖名单里去。
教士站在象园的边缘,观看良久,然后问饲养员是否可以进去看看。饲养员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这头大象已经奄奄一息,应该没什么力气伤人,他可不想扫这金主的兴。
得到许可之后,教士推开喂食用的木门,踏进象园,慢慢地走到万福的身旁。万福对教士的靠近毫无反应,她早没了发狂的力气,只够勉强维持站立,就像一尊失去魂魄的石像。
柯罗威教士大着胆子站到了万福的正前方,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动物。从前在伯灵顿的动物园里,他也曾经看过大象。跟同类相比,万福实在是太瘦弱了,几乎只剩下一层蒙在骨头上的皮。
仿佛被什么声音指引着,柯罗威教士伸出手,去抚摸万福粗糙龟裂的皮肤,然后用灵巧的指头赶开苍蝇。这个动作持续了一分钟,忽然一滴巨大晶莹的泪珠从万福眼眶流出来,啪嗒一声落在满是粪便的沙地上。教士有些惊讶,但并没停止手的动作,从眼眶抚到嘴角,再到低垂的鼻子和蒲扇般的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万福巨大的身躯徐徐晃动了两下,两条前腿突然一屈,跪倒在地。她所在的位置,正好位于假山一处裂隙之下,如今正值正午,大象的身子矮下去,原本被遮挡的阳光便投射下来,恰好照在她的前额和教士之间,把他们两个笼罩在一片神圣的金黄色光芒中。
这个动作,也许只是母象太虚弱了,实在无力支撑自己的身躯,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柯罗威教士却一下子泪流满面。他认为自己听见了启示,听见了一个受苦的灵魂正在做最后的呼救。
他拍了拍万福的身体,在内心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跟我去赤峰吧,那里是你我的应许之地。”柯罗威教士喃喃地说。
万福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她努力卷起长鼻子,用如同手指一样的鼻前突起,轻轻点了一下新主人的额头——这对此时的她来说,可是一个奢侈的举动。刚才那一连串眼泪,似乎把她乌黑的眼神浸润得有了一丝活力。柯罗威教士低下头去,本想把铁链从这头可怜的动物腿上移开,但检查后发现链条已经深深嵌入血肉,长在一起,如果强行解开将会导致大量出血,只好作罢。
柯罗威教士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然后朝外面走去。万福用鼻子稍微挡了一下,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不过她最终还是抬起了鼻子,目送着教士离开。她似乎明白,这个人还会回来的。
饲养员正在象园门口打着呵欠,似乎大烟瘾又犯了。柯罗威教士径直表示,希望在采购名单里加入这头母象。
对于这个请求,饲养员有些为难。他本来已经有了打算,等这头象死掉,把尸体卖给京城里的一位医生。
柯罗威教士伸开双手,对饲养员请求道:“给些怜悯吧,弟兄,她与我们的祖先曾同在方舟。”饲养员不太情愿,可他也怕这位主顾拂袖而去,把整个买卖给搅黄了。经过几轮讨价还价,两个人最终达成了一个协议:柯罗威教士再为这头大象付一笔款子,外加一条纯金的十字架挂饰,就可以把她牵走。
柯罗威教士还额外提出一个要求,让他们从今天开始,恢复对万福的食料供应,一切支出由他承担,再找个兽医,设法把那条铁链取下来。万福太衰弱了,必须尽快恢复健康,否则是没办法长途跋涉的。
在金钱的驱使之下,饲养员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不过他不太理解教士的做法:“这头母象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教士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竖起手指点向天空。他远远地再次遥望了一眼万福。她居然转过身来,背对着假山,向自己看过来。
万福的出现让柯罗威教士意识到,这个草原动物园的意义比原来要深远得多。他坚信,上帝对命运的一切拨弄,都是大计划的一部分。他既然看到了启示,就要勇敢地迎上去,哪怕前方是铺满荆棘的悬崖。
离开动物园之后,教士回到总堂,开始着手准备前往赤峰的行程。很快他发现,有些问题不是光凭信念就能解决的……
从北京到赤峰有八百多里,不通火车,也没有水路,只有一条不太平坦的官道供商队通行。如果只是柯罗威教士自己出行,或者跟随一支商队出发,二十天左右即可抵达。
但因为教士的任性,要携带这么多动物同行,让这件事的难度成倍增加。
一头狮子、两匹虎纹马、五只狒狒、一只鹦鹉和一条蟒蛇,需要雇佣至少两辆双辕大马车来运载。这些动物沿途要进食,还要有人照料,再加上教士自己和要携带的其他物资,总共要四辆大车,以及相应的畜力和人力。
而现在由于教士福至心灵,居然还要多携带一头大象,让完成北京到赤峰这段旅途变得比骆驼钻过针眼儿都难。
北京城里,拉货的大多数是两轮平板大马车,运载能力十分有限。教士所能找到最大的马车只能装载四百斤,勉强可以运走营养不良的虎贲,但绝不可能运走万福——她即使在最瘦的时候,体重仍旧超过八百斤,绝不可能通过马车来运输。
教士很疑惑,万福的父母体形更加庞大,它们是如何从天津运到北京的?
通过调査万牲园的文献和询问饲养员,柯罗威教士才知道,当年万福的父母来到中国,是先乘坐海船到天津港,然后被人牵着登上专门改装过的火轮车,运送到北京正阳门。为了让那两只庞然大物顺利入园,朝廷甚至从正阳门火车站修了一条小支线,沿西城墙边缘向北延伸,直达万牲园的旁边。报纸上对这件奇事议论了很久。
从天津到北京有铁路,尚且如此折腾,更不要说从北京到赤峰了。
总堂的人竭力劝说柯罗威教士放弃这个异想天开的荒唐想法。在他们看来,柯罗威教士简直是疯了。与其要运送这些莫名其妙的动物,多带去几本《圣经》岂不是更合乎主的精神?总堂会督先后几次找他谈话,告诉他这里是中国,特立独行是一件非常有风险的事,尤其这件事既昂贵又毫无意义,如果让别的教会知道,公理会派了一个马戏团前往传教,他们会沦为笑柄。
柯罗威教士兴奋地给会督讲了他在万牲园假山旁的神启,双臂挥舞,两眼闪闪发光,可会督却面无表情。
“为何主的旨意,要通过一头大象传达给你?他让你带这么多动物去草原,又有什么用呢?”会督发问。柯罗威教士回答说:“它们是牧者的手杖,可以聚集羔羊;它们是号角,是华国祥的电影放映机,是传播福音的使者。您能想象到吗?在古老的蒙古草原上,建起一座前所未有的动物园,是人们前所未见的景象……”
“我们要传播的,是信仰,不是气味。”会督开始不耐烦起来,“我看那个所谓天启,只是你被大象粪便熏昏了头,产生了幻觉。柯罗威弟兄,你现在的想法很危险,太过离经叛道。”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动物园的建立,会让主在民众心目中赢得更多好感。正如《使徒行传》所言:我们所看见、所听见的,不能不说。”
“我们不能像做生意一样,把万能的主当成一个筹码;也不能像马戏团外的三流魔术师一样,用廉价轻佻的手法把那些潜在的信众吸引过来。这些外物只会让信仰蒙羞——而且你要小心,这已几近偶像崇拜。”
“不,不,这只是一种手段,基督难道不是将加大拉的恶鬼附到猪身上才把他们赶落悬崖?”
会督叹了口气:“你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想借上帝之名来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会督这句话倒是一针见血。柯罗威教士自己都说不明白,他如此执着于把动物们运到草原这个计划,到底是信仰的启示,还是单纯觉得那一番景色会很有趣——正如会督所言,这个想法很危险,它暗示一个神职人员会被虔诚之外的情绪所驱动,将自己内心的渴望置于上帝之上。
“你究竟是为了建动物园而去赤峰传教,还是为了去赤峰传教才建动物园?”会督严厉地质问道。
柯罗威教士适时闭上了嘴,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谦恭道:“我应该遵从我的内心,因为上帝最了解它,它最了解我。”
听到他这么说,会督一时间居然束手无策,右手指头烦躁地敲着桌上《圣经》的封皮。
美国公理会的组织结构,乃是各地教堂自治的松散联盟,并不像天主教一样有层级分明且控制力很强的上下级体制。正因为如此,柯罗威教士才能自由地在伯灵顿搞各种布道尝试,没人能真正约束他。公理会的中国差会虽然实行统一管理,但传统仍在,教士本身的独立性很强。如果柯罗威教士打定了主意,会督还真是没办法阻止。
思虑再三,会督只得委婉地暗示,如果柯罗威教士一意孤行,他随时有权把前往赤峰的委任撤销。没有教会出具的介绍信,当地衙门不会认可他的传教资格。柯罗威教士立刻表示,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他会选择自行前往,为此被逐出教会也在所不惜。
“毕竟能裁判我们的,只有万能的主。”柯罗威教士丢下这句话,离开了房间。
除了公理会之外,另外一个打击来自于北京的大车行。教士先后询问了十几家有长途货运业务的大车行。那些掌柜听说要运送一批没听过的奇怪野兽,立刻拒绝了。北京到赤峰实在太远,他们担心半路上猛兽的气味会让骆驼和马匹受惊,把整辆车都折进去。他们之间还流传着一则奇妙的传言,认为帮一个洋人运送洋兽,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再者说,就算他们愿意,也没办法把万福弄上车。她太重了,就算弄上车,也走不了多远。
可教士太固执了。在假山前的那一次启示,让他的内心无比热诚,他坚信带着这些动物前往草原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它的重要程度甚至在理性判断之上。
一个人可以固执,也可以异想天开,当这两种特质合并在一起时,他就会变成一团跳跃的火、一台上足了气的蒸汽机。柯罗威教士整个人都被这项事业迷住了,他日以继夜地翻阅资料,寻找合适的承运商,毫不吝惜地花费着自己的积蓄。外界的反对,反而化成了推动他继续向前的强大动力。
努力总会获得回报。又过了半个月,运输问题终于迎来了一个奇妙的转机。
那个不小心烧掉了教堂仓库的小孩子,他的父亲老毕是一个老车把式,在这一行当里颇有声望。那次失火之后,柯罗威教士宽恕了老毕的儿子,主动放弃了赔偿。老毕对此一直感念于心,当他听说柯罗威教士在四处寻找车子时,便主动找上门来,愿意提供这方面的服务。
听完柯罗威教士的计划,老毕犹豫了一下,这确实是个非比寻常的业务。他随后一拍大腿,慷慨地说:“报恩不是买菜,岂能挑肥拣瘦。这件事我一定设法办成。”
老毕活动了几天,终于说服了几个车行的伴当,只要价格合适,他们愿意提供大车给教士。老毕拍着胸脯,说他会亲自掌鞭,保证把教士安安稳稳送到赤峰去。
不过老毕也说,其他的动物好说,只有万福是万万没办法运走的。
说到这头大象,教士在准备期间,抽空去探望了她几次。德国饲养员确实很尽心地在照料,万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精神,毛皮和眼神都开始泛出光泽。她后腿上那条锁链也被一位兽医小心地取下来,不过留下了一圈黑褐色的烙印,像戴了一枚戒指似的。
万福每次看到教士来,都会挥舞鼻子,亲热地在教士脸上蹭来蹭去。乌黑的大眼睛里,透着安详与平静,当初那股死气沉沉的晦暗雾气,逐渐在瞳孔里消散。教士很高兴,他从未婚配,更无子嗣,现在在万福身上,他居然体会到了一种作为父亲的乐趣。
只要时间允许,教士会坐在象舍里,仰着头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万福从来没有不耐烦,她总是安静地站在教士旁边,为他驱赶蚊蝇。
老毕也带着儿子小满来看过万福。老毕对大象有些畏惧,只敢远远地看着。他也不允许小满靠近,生怕再惹出什么祸事来。这位粗心的父亲并没注意到,一进入万牲园,小满的表情便放松下来,一改平日的冷漠。他的眼珠咕噜咕噜地转动着,鼻孔翕张,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下来,仿佛这里才是他的家。
小满趁两个大人交谈的时候,钻过那一片浓密的野生绿障,一抬头,看到一只虎皮鹦鹉蹲在一棵乔木上。鹦鹉看到小满,兴奋地拍拍翅膀,开口讲话。它在万牲园待得太久了,学会了各种动物的声音,一张嘴就好似一场动物的大合唱,既有马牛的嘶鸣,也有狮虎的低吼,还有水鸟的鸣叫与猫头鹰那凄厉的长啼。这些合唱没有章法,更无规律可循。鹦鹉有足够的本能去学习外界的声响,却没有足够的智慧把它们按逻辑播放出来,结果就像是一台坏掉的留声机,随时可能发出任何动静。
小满站在树下,咯咯地笑了起来。对他来说,这简直妙不可言,比外面什么都好。小满也学着鹦鹉的模样,居然用嗓子发出一些类似的音节。开始时,他的声音还显得生涩,到后来,这一人一鸟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趋近——小满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无法与人交谈,却可以发出逗弄老鼠和猫的声音,这让他的父亲一度以为孩子中了邪。
鹦鹉跟小满呱啦呱啦说了半天,突然之间,它转动脖颈,振翅远飞。小满在后头飞跑着追过去,一人一鸟你追我赶,穿过藤蔓和灌木丛,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兽舍。
兽舍里是一头从美洲运来的野牛,它正趴伏在地上,垂垂等死。牛头歪斜着靠在畜栏前,棕黑色的浓密毛发散发着恶臭,眼睑外侧堆积的眼屎几乎快变成一层硬壳面具。鹦鹉飞过来,落在高高翘起的牛角之上,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像是在召唤小满。小满走过去,挥了挥手,一片密密麻麻的苍蝇嗡地腾空而起,萦绕左右不肯离去。
小满迟疑地凑近野牛那硕大的头,伸出小手去摸它的额头。野牛的耳朵摆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哞。小满张开嘴,舌头与嘴唇摆在了一个恰当的位置,也发出一声哞,学得惟妙惟肖。野牛的两只牛角猛然晃动,惊起鹦鹉,整个庞大的身躯居然再度挣扎着站了起来,浑浊的双眸凝视小满片刻,轰然倒地,彻底死去。
也许它已经孤独太久,在临死前终于听到了来自同伴的呼喊,这才彻底释然,安心离去。小满呆呆地蹲坐在野牛的尸体旁边,晶莹的泪水从双眼流出来,量不多,但源源不断。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哭泣,好似一瞬间被一股超乎悲伤之上的情绪所笼罩。鹦鹉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用尖利的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小满没有多做停留,迅速返回到象舍前。老毕和柯罗威教士仍旧在兴致勃勃地交谈,完全不知道还发生过这么一段插曲。
后来老毕又来了几次万牲园,小满每次都和鹦鹉偷偷跑去某一处兽舍。他会蹲坐在最近的地方,用手按住它们的额头,安静地听完那些动物垂死前的叫声,再用同样的声音去抚慰它们。棕熊、天鹅、麋鹿和阿努比斯狒狒,这些衰弱不堪的动物相继在小满面前安详地死去,他忙碌得像是一位为死者临终祈福的牧师。
初夏将至,当油坊胡同口大树里的蝉发出第一声鸣叫时,柯罗威教士的运输计划终于成行了。
老毕不太虔诚,但却是个善良而热心的人。他对北京以北地区的风土人情都很熟稔,能够为柯罗威教士的计划査漏补缺。在他的帮助下,柯罗威教士才得以完成这一个史诗般的计划。
老毕一共动员了四辆大车。一辆是带篷的单辕厢车,负责运送柯罗威教士和一些随身物品。另外三辆则是加固过的宽板双辕大车,用的是榆木花轮毂,外面还特意裹了一层铁皮,其中一辆用来运送虎贲和它的笼子;一辆用来运送五只狒狒与蟒蛇,还有一辆则装载着药品、书籍、衣物、粮食和一些工具。
那两匹虎纹马不必上车,老毕专门准备了两条挽绳,把它们拴在大车后头,跟着车跑。这样就可以省掉很大一部分运力。
至于万福这个最大的麻烦,柯罗威教士的决定是:她将跟随车队,步行前往。
她的体形太庞大了,在京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能承受这个重量的马车,老毕连洋行都问过了,没有任何一辆马车能单独运走她。所以自行步行,是唯一的选择。
为了确认万福可以完成这次长途跋涉,柯罗威教士还请饲养员拍了一封电报去德国,询问万牲园的供货商宝尔德。对才方很快做了回复:因为体重和身体结构的缘故,大象不会跳,也不会跑,只能快走。不过它们迈步很有技巧,始终是三条腿落在地上,这让它们消耗的体力比预想要小,也就能承担更长的移动路程。野象狂奔起来可以达到每小时十八公里,即使是长途跋涉,象群的迁徙速度也能达到每小时七公里。
如果宝尔德的数据没错的话,万福只要每天走上四个小时,只消大半个月和一点点运气,就能顺利抵达赤峰。这对大病初愈的万福是一个严酷的挑战,但不是绝对不可实现。柯罗威教士觉得,时间可以不必那么赶,哪怕每天只能移动几公里,早晚也有到的一天。
他坚信主会保佑这次的旅途。
老毕也同意这个做法,虽然车队的整体速度会被拖慢,但对辕马的消耗会更小。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只不过这些事没必要告诉柯罗威教士。
运输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补给。
其他人嚼马喂的消耗,都不算什么大问题。在柯罗威教士的车队里,麻烦来自于两个大胃王,一个是万福,一个是虎贲。
虎贲每天至少要吃十斤肉,这是个很惊人的消耗。不过它不怎么挑食,无论猪、牛、羊、鸡、鸭,来者不拒。而且在路上它会一直待在笼子里,可以适当减量。
万福则比较头疼。
自从得到了柯罗威教士的资助之后,万福的身体恢复很快,同时恢复的还有体重和饭量。她的体重在两个月内,几乎突破了一千斤,每天至少要吃掉三十斤干草或竹叶,还要有大量的果实与蔬菜作为调剂。
这么大的消耗,不可能只依靠随车携带,只能设法在沿途补给。所幸北京到赤峰的路老毕走过很多次,对沿途的官驿、民铺和一些村落都非常熟悉。他拍着胸脯说,现在是初夏,今年兵灾匪患少,路上应该还算太平。只要肯使钱,总有办法能得到补给。尤其进入草原范围之后,牧民们都会囤积一些牧草,万福未必吃得惯,但至少饿不死。
当然,还有一句话老毕没说出来:如果万不得已,大不了把这些动物都扔下,人总能跑回京城或赤峰——他到现在也无法理解,柯罗威教士为什么要把这些动物大费周折地运去塞外。
敲定了最后一个细节之后,柯罗威教士长舒了一口气,对这个计划非常满意。它虽然花费不赀,毕竟是一个可执行的办法。他跪倒在地,诚心实意地向上帝表示感谢。如果当初老毕没有带小满来教堂求助,如果小满没有把库房烧毁,他就没办法宽恕小满的错行,又怎么会得到老毕的帮助?上帝对这件事,一定是格外关爱的,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安排?
老毕允诺,只要资金到位,十天之内他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柯罗威教士问过饲养员,后者表示,万福和其他要带走的动物在十天之后能够调养到最好的状态。本来教士希望饲养员能够跟随车队,沿途照料动物。不过饲养员婉言谢绝,他受够了,已经买好了船票,只等着送走这一批动物就登船回家——至于万牲园里的其他动物,只能自生自灭。
接下来,对教士而言只剩下最后一个障碍。
柯罗威教士冲进会督的办公室,把一封信拍在枣红色的办公桌上。里面只有一页信纸,写满了柯罗威教士引以为豪的花体字。这是一封声明,柯罗威教士将为自己的行为负完全责任,一切与差会无关。
会督无奈地看着他,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柯罗威教士说:“我需要您给我开具一份给总理衙门的介绍信,这封声明将留在您手里。如果我惹了什么麻烦或遭遇什么不幸,您可以凭它向总部解释,一切都是我鲁莽的个人行为,并非是您的失职。”
会督摇摇头:“既然你知道是鲁莽的行为,为何还要一意孤行?难道你在美国也是这么胡闹……”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还没等会督收回,柯罗威教士已经咧开嘴,像个天真的孩子似的笑了:
“没错。我在美国就是这样。”
“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来中国的目的,愿主与你同在。”
柯罗威教士指了指天空:“这正是我去赤峰的意义所在。”
会督没什么要说的了,他叹了口气,提笔为这位弟兄签发了一份介绍信,然后把那份声明不动声色地放回到抽屉里。
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