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君此诺
作者:情雅成诗 | 分类:历史 | 字数:12.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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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
为一个特别的人写一个特别的番外。关于正统历史题材,本不欲涉入。仅此破例,仅此一例。文中涉及的人物及历史改动仅出于行文需要,不代表作者本人任何观点。
——徐世洵于七月一
《薄暮》
——《承君此诺》后传(番外)
元封五年,大将军卫青薨。谥烈。
征和二年,长平侯卫伉坐巫蛊,诛。
同年,皇后卫子夫坐巫蛊,自缢。
引子
征和三年,正逢晚秋。
昔日繁华的大将军府如今门庭冷落。恰似眼下秋末,府内那凋零的梧桐。门前落叶无人清扫,堆积了厚厚一层。萧瑟的寒风湍急地掠过,匆忙带走了几片残叶,又在不远处将之弃如敝履。
秋风无情,帝王无情。
当武帝刘彻终于老去,猜忌和多疑占据了他那睿智的头脑。当年对于至爱和挚友的情谊并未能阻止其举起屠刀。卫伉枭首,子夫自缢。此时,在御座上坐看血流成河的皇帝,是否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孤寂,与凄凉呢?
或者说,对于天命的恐惧,早已淹没了他最后一点理智。
这位皇帝惟一念及旧情的,也仅仅是放过了大将军卫青的次子卫不疑,与幼子卫登吧。
逐出府门,而已。
一
卫不疑身着一袭灰衣,静静站在大将军府门口。看着寥寥几名仆人,正将那同样寥寥的家什搬进门前停留的几辆破旧马车内。秋风席卷着他的长袍,夕阳残照之下被气流撕扯着的他如同一条不安定的影子。
大将军卫青不置钱,不养士。一生清廉,从未为后人计。
卫不疑远远地望着茂陵的方向,低语。
“父亲,若你泉下有知看到这些,恐怕也仅仅是一笑置之吧。”
卫不疑少时一直崇拜着卫青,心中憧憬着总有一天会如父亲般纵马沙场,驱匈奴如猪羊。奈何卫家将星的光芒如同被卫青和霍去病燃烧殆尽了一样。卫青三子,皆是没有继承一点点军事方面的能力,尤以卫不疑为最。他更像是一个儒家门徒,而非名将之后。
“半幅苍墨色,一脉春生心……”卫不疑望着覆盖了土地的枯叶,轻声吟道。
家门遭变,报国无门,意兴阑珊。
卫不疑的喉头有些哽咽。后面的两句,却是无论如何都接不下去了。
“入葬足履下……宇内闻哀音。”卫不疑身后,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卫不疑惊讶地转身,看到了自己那三岁的儿子,卫宣。
“宣儿,你怎么出来了?快回车上去!”卫不疑有些担忧地叫道。卫宣自出生便体弱多病,每逢天凉便咳嗽不止。但却天赋异禀,熟读经典和兵书,言语间有大气象。“倘若宣儿有一副好身体,或许能超越父亲吧?”卫不疑常常这样自豪,又带点遗憾地想。
“无妨的,父亲。”卫宣低声咳嗽了几声,应道。孩童的目光,并未看向自己的父亲,而是依旧注视着一地落叶。少顷,他抬起了头,眼睛里映着一些卫不疑看不透的东西。
卫不疑没有深究那目光中藏着什么,与之相比他更关心儿子的身体。他快走几步,抱起儿子,把他裹在自己那单薄的外袍里,向马车走去。
卫宣没有挣扎和反抗,顺从地被父亲抱在怀里。可他却依然回头,看着大将军府的方向。ou
几辆旧马车在秋日的黄昏中渐行渐远。大将军府的牌匾,随着主人的离去,而显得越发黯淡。暮色四合,宣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二
三年后,汉武帝刘彻也离开了。带着野心,带着不甘,带着孤独。
匆匆又是数年。昭帝在位,霍光专权,朝野动荡,叛乱不止。
这一切,与远离了朝堂,远离了权力中心的卫家,无关。这一年,是元凤六年,卫宣十八岁。
长安灞桥畔。卫宣捧着一卷古书懒懒坐在一棵垂柳的树荫下。他喜欢春天,万物复苏,一切都充满了活力,那样美好。身体的旧疾,在这一刻,仿佛也隐匿无踪。
一阵马蹄声惊扰了卫宣的宁静,在这春日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几只惊鸟扑棱棱地从树上飞起,又落在卫宣手边。卫宣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鸟儿的羽毛。“莫怕,莫怕。”
马蹄声至,自卫宣面前而止。不羁的声音在卫宣头顶响起,“这位兄台真是好兴致。”
卫宣微微仰起头,逆拂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他只看到马背上一个魁梧的黑影。
黑影翻身下马,走到卫宣身前。卫宣也慢慢站起身,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他不喜欢仰视别人。
一张如同声音一般不羁的脸,稍稍蓄起了胡须。袒露在外的粗壮手臂长满了茂盛的体毛,让卫宣皱了皱眉。
眼前的人,比起白面书生一样的卫宣,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在下卫宣,不知兄台是?”卫宣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开口。对面少年那肆无忌惮打量着他的目光让卫宣如坐针毡。
“啊?我啊?我叫刘病已!”名为刘病已的少年对于自己名字那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卫宣额头出现一丝冷汗的同时,也仔细想着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
他很冷静,一直都很冷静。
刘病已。是了。就是那个幼年下狱,最近才被承认宗室身份的皇族啊。卫宣不由又多看了少年几眼,经历的沧桑似乎并未在少年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依然洒脱,依然不羁。
卫宣尚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刘病已的大嗓门已经又开始聒噪。“那个,卫兄,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同围猎?”
卫宣被打断了思绪,这时才看到刘病已的身后还有数十骑,皆持长弓,鞍马齐备。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咳嗽了几声,苦笑着对刘病已摇了摇头。
“原来卫兄有恙在身。如此,却是在下打扰了。”刘病已转身,对身后随从挥了挥手,“都散了吧!”众人齐应一声“诺”,便沿来路而去。
卫宣听得此言,不禁高看了刘病已一眼。似乎,他并不是那种逍遥王爷,纨绔子弟。
所以,对于接下来刘病已邀请他酒楼一叙,他没有拒绝。
酒过三巡,又是一轮暮色。
“卫兄,我们算是朋友了么?”刘病已大着舌头,满眼醉意,一脸期待地看着卫宣。
“算吧。”卫宣的回答一如他平时的简短。他从刘病已的眼中,看到了诚挚,与……孤独。
“真好……卫兄啊,我和你说,我自幼……”话语戛然而止,刘病已一头扎在酒桌上睡得不省人事,鼾声大作。
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浮现在卫宣嘴角,他知道刘病已想要说的后半句话是什么。自幼坎坷,寄人篱下,又何得朋友呢。他向后仰了仰,把身体的重量都交付给椅子,闭上了眼睛。
他亦醉了。
三
转眼已是夏末,卫宣与刘病已在灞桥闲游。长安所属,便也只有这一处宜人景致。
刘病已仍旧聒噪,卫宣也依然是翩翩君子,行止有度。二者并行,乍看是格格不入,实则相得益彰。
“刘兄,今日灞桥,却是不复以往平静。”卫宣缓缓开口。事实上,有种微妙的感觉一直萦绕着他,说不出,参不透。
未及刘病已回答,已有一抹亮色攫取了卫宣的目光。
二八佳人,粉红衣裙,美目顾盼。只一眼,便坠入其中。
“卫兄,卫兄!”眼见得卫宣发呆,刘病已不由出声提醒。叫了两声,卫宣却不答。刘病已心中大奇,顺着卫宣的视线望去,旋即心照不宣的笑意爬满了他年轻的脸庞。
“卫兄,人家姑娘看着你呢!”卫宣大惊,收回视线看向刘病已,却看见刘病已一脸促狭。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卫兄当敢作敢为,方不负此良辰美景啊!”刘病已摇头晃脑地说道。平素言语粗俗的他这般拽文,说不出的怪异。
“刘兄所言极是。”出乎刘病已的意料,卫宣没有像平时一样顺便损他两句,而是点头称是后大步向前。
“真是……”刘病已嘀咕了一句,连忙赶上卫宣匆匆的步伐。
相距并不很远。只是片刻,卫宣和刘病已就来到了那女子身前。
“这位姑娘打扰了,在下卫宣,敢问姑娘大名。”卫宣的言辞不复往日平淡。紧张,激动,或是其他的情绪充斥在他的脑海,让他的举动看起来很是古怪。
女孩轻轻一礼。“两位公子有礼,小女许平君。”言罢浅浅一笑。
三人同行。卫宣讷讷无言,平日里的淡然洒脱早不知被扔到了哪里;许平君一直好奇地观察着两位少年,也没有主动说什么;倒是刘病已,从许平君那里拐弯抹角地问到了她的家世。
直至长安城门而别。
“卫兄,那姑娘是掖庭属官许广汉的女儿。”
“哦。”
“卫兄,许广汉的府邸就在你家附近。”
“哦。”
“卫兄,喜欢人家姑娘就要勇敢去追啊!”
“哦。”
“……”
卫宣的痴呆形状让刘病已很是无语。送卫宣归家,他也便离开了。
天色有些阴沉,夏季的大雨要来了。
四
史载,掖庭令张贺为刘病已迎娶掖庭暴室属官许广汉女儿许平君为妻。
卫宣大病六月。病愈,已是次年。
其间,刘病已数次探访,不得见。悻悻而归。
冰冷的严冬过后来临的春日,却无法让病榻上的卫宣感觉到一丝暖意。刘病已又来了,带着许多随从。这一次,卫宣见了他。
“卫兄,平君一事,是我对不起你。若你愿意,病已的头颅你随时可拿去。”刘病已满脸惭色。纵然有无数借口,纵然是无力反对,在他仅有的这位朋友面前,他没有找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
卫宣笑了。久病之后的他笑容有些苍白,却没有嘲讽,也未曾自怜,更没有对眼前朋友的责怪。他拍了拍刘病已的肩膀,一如往昔。“天不从人,无关你我。”
刘病已的眼眶有些泛酸,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出来。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允许他流泪。
“卫兄,昌邑王刘贺退位。大司马霍光要拥立我为帝。”
卫宣的脸色变了变,一种复杂的感情席卷了他。秋风无情,帝王无情。他永远不会忘了他和父亲离开大将军府的那个傍晚。
他沉吟了许久,终于开口。“既如此,陛下当勤政爱民,还乱世一个平安。”
刘病已的脸色也有些复杂,他屏退左右,短暂思索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卫兄,你可愿助我?”他放低了声音,“如今大司马擅权,一言定鼎,我需要你帮我。”
卫宣深吸一口气,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在他眼瞳中燃烧着,那火焰仿佛要将他那病弱的身躯焚毁。“陛下有命,卫宣敢有不从?”
刘病已近日来积郁的脸色终于放晴。“既如此,朕命你为光禄丞,领宿卫,俸千石!”
卫宣躬身。“诺!”
刘病已如释重负地起身,拍拍卫宣的肩膀。“卫兄,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是么?”
“是,陛下。”卫宣没有迟疑。
刘病已满意地转身准备离去,却听到背后卫宣那低沉的声音。“照顾好她。”
年轻的皇帝顿了顿,同样低沉而严肃地回答:“诺!”
五
公元前七十三年,汉宣帝即位。改年号为本始,更己名病已为询。宣帝在位,励精图治,躬行节俭。任贤能,远小人,大司马霍光之权渐旁落。很少有人注意到宣帝的身边还有一个卫宣,也很少有人知道卫宣在宣帝的身后做了些什么。他就像一道影子,一条毒蛇,潜伏在阴影中等待着给宣帝的敌人致命一击。只有极少数宣帝最信任的大臣,才知道卫宣的权力达到了何种程度。与他的祖父不同,他的身体状况永远不允许他纵横于沙场,也不可能在史书上留下光耀一笔。他只能运权谋若将兵,视朝堂如沙场。
秋,再次来临了。此时的皇宫,比起平时更多了几分冷意。而更加让宫中近臣心寒的是:他们看见了卫宣,清晨带剑进宫。
宣帝曾专门拟旨:准光禄卿卫宣天寒不过朝。在秋冬两季的皇宫看见卫宣,这本就是不合常理的。
更何况,让大臣们心悸的,在卫宣平素淡然的脸上,积满了杀意。
“你答应过我,要照顾好她的!”在宣帝的书房中,卫宣嘶哑着嗓子,左手死死握在剑柄上,青筋毕露。
宣帝沉默。在他的脸上,依稀还可见泪痕。
“霍家的人……”卫宣咬着牙,双目几乎要凸出眼眶。
“朕知道……”宣帝艰难开口,他的声音嘶哑的和卫宣如出一辙。“但是时机还没到。”他看着卫宣愤怒的面容,叹了口气,站起身强行把他按在座位上。
“霍光三代老臣,又有拥立之功。现虽不主朝权,但满朝文武过半皆其门生。你必须等,朕也必须等!”
宣帝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里,他的愤怒并不比卫宣少。自己的妻子、皇后,居然在皇宫中遭臣子谋害。他从未感到这般无力。
卫宣面容冷硬似铁,他什么都没说,微微躬身,走出了房间。
这年秋天,满城血雨。就算霍光,也只得把淳于衍推上台前顶罪了事。不过,老臣的荣耀,彻底磨灭殆尽。这场不可明言的较量里,霍家成为了失败者,彻底被推离了权力中枢。而胜利者,却也没有那份兴致去采撷果实。
长安城郊,少陵。
皇后墓前,卫宣伫立,无言。
雪花纷扬而下,覆盖了他的肩膀,他的长发。卫宣却喝退了侍从,独自守着那属于自己的凄凉。
良久。
“平君,我想要离开了。”卫宣喃喃道,“等事情了结,我便离开。”
六
地节二年,霍光卒于家中。
四年,霍家叛乱未遂,灭族。
“陛下,臣要告辞了。”元康四年秋末,在宣帝宫中,卫宣这样对皇帝说。
宣帝放下手中酒杯,看看外面的天色,夕阳正沉沉落下。
“是啊,不早了。卫兄早些回府吧。”许多年过去了,宣帝在私下里一直以“卫兄”称呼卫宣,不曾变过。
卫宣凝视着面前的皇帝,一如当年他凝视着面前的那个鲁莽少年。他眼里燃烧的光芒,在缓缓熄灭。
这样的变化让宣帝有些不安。
“卫兄,你怎么了?”
“陛下,臣是说,想要离开朝廷,回家养老了。”卫宣依然平静,不急不缓地说出这句话,似乎无关紧要。
“胡闹!”宣帝一拂袍袖,“朕不准!”随后他又放缓了语气,“你我正值壮年,何谈养老之说?若你身体有疾,朕准你不问朝事,休假数年。”
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古来的为臣大忌。
卫宣只是淡淡一笑。“陛下,臣累了。”
卫宣的坚持和那种平淡的态度有些激怒了宣帝,他的情绪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累了?你累,朕不累!”皇帝焦躁地大步转了几圈,“这些年,朕可曾亏待过你卫宣?朕让你光复门楣,朕让你位极人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要让朕和你平分江山么!”言罢,宣帝颓然地一屁股坐在桌边,毫无君王仪态。
“平君走了,你也要走,你想让朕成为先皇武帝吗?”宣帝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眼中的液体不受遏止地落下来。
卫宣依然波澜不惊,他为宣帝空了的酒杯斟满酒,又给自己斟满。“陛下,若是以本朝诸位先帝自比,您想要效法谁呢?”
宣帝讶然。他看向卫宣,却无法从对面男子那平和的笑容中捕捉到什么。“朕当学高祖,不学武帝。”随后,似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一般,拿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卫宣笑了,笑得很坦然。“既如此,臣愿效留侯,不仿淮阴。”说罢,同样将酒一饮而尽。
宣帝无言以对。
“若陛下今日放臣离开,尚可存得一友。若陛下强留,臣惟得淮阴、季布之果。”卫宣站起身继续说着,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语气中的大不敬。
宣帝深深呼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准。”
“多谢陛下成全。”
卫宣轻轻转身,慢步走向宫门。“卫兄留步……”宣帝的声音唤住了卫宣。卫宣驻足,却没有回头。
“卫兄,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是么……”
“诺。”
在这秋末薄暮之下,卫宣信步离开了皇宫,就如同他幼年离开大将军府。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末
宣帝立于城楼顶。看着夕阳将他的长安城染成一片绚丽的红。
这些年,他重儒轻法,国家得以安定。
此后下诏重修茂陵,立刘奭为太子。
“这是我欠你们的,是皇家欠你们的……”宣帝自语。
黄龙元年,宣帝崩。
那一片暮光,似是西汉最后的盛世与辉煌。
《汉书》载:元康四年,诏赐青孙钱五十万,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