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烦闷不安的同时，晋国国君的寝宫里，有两个人也坐立不安。

“你说定会一击即中，为什么会这样？”灵公指着屠岸贾的鼻子，恨恨的责问。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啊。”屠岸贾的脸愁成苦瓜，他极力解释，“千难万苦找到这个人。乡野粗人一枚，对绛城不熟悉，对政事也不懂，更不可能是赵盾的亲戚故交。他答应得好好的，长途跋涉来到都城，可见他决心很大。来了之后还有模有样的踩点。那天应该也遇到了赵盾，赵盾正要出门上朝。”

“是，一切都很顺利——”灵公语带讽刺，“可是我要的是结果！结果，明白吗？”

“奴才知错。”灵公鼻子都快气歪了。在屋内四处踱步，大力踩踏地毯，恨不得在上面戳出个洞来。屠岸贾无奈，只得围绕在灵公身边，不断灭火。“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竟然一头撞死了。”

“会不会他是被发现了，不得已只好撞树？”灵公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胡乱猜测。

“如果被发现，他们一定会把他抓去审问，逼他说出幕后主使。不会轻易让他自寻死路的。”屠岸贾否定了这个可能。

“那是为什么？难道是他突然发现生无可恋，看破人生，刚好有棵树在眼前，干脆撞上去？或是绛城的树比家乡的树高大笔直，又在将军府前，这样就能死得盛大壮烈？”灵公硬是没想出原因，只好胡说八道泄愤。

行刺失败被杀，或是错失良机无法下手，甚至不慎落入对方之手，无论哪个理由都说得通。偏偏都不是，真是令人费解。

“奴才真的不知道啊。”接获这个消息，屠岸贾也是一脑子浆糊。直到现在，也理不出个头绪，问他也是白问。

“我就知道，你就是个蠢货！”灵公一指戳中屠岸贾的脑门，恨恨道：“结果找的也是个春货，坏了我的好事。”

“是，奴才是蠢货。”屠岸贾一边说，一边暗骂那个猪一样的乡下人。“奴才委托的是整个晋国情报最全的组织，他们挑中的人一定是反复比较筛选过的。这次也是跟往常一样，几经周折，挑来选去才定下来。”

“据说此人嫉恶如仇，最恨贪*官*污*吏。一听说我们要杀的是通敌叛国，忤逆犯上的奸人，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是他自己决定要来的，谁知最后关头……”说完，屠岸贾连连叹气，委屈万分。

“好了，猜不中就不猜了，越猜寡人越混乱。”灵公用力一挥手，仿佛要将此事甩得远远的。“总之这次就算失败了。寡人担心的是，他们会不会已经发现是我们派去的人。”

屠岸贾一再挑拨，将赵盾强行塑造成与楚国勾结，协助楚国连赢三战的叛国贼。起初，灵公完全不信。说得多了，难免心中存疑。但是，出于对赵盾的信任，仍是不愿将此事与他挂勾。

接下来，他被告知，自己的爱犬都是被赵盾有计划有预谋的杀死的。接下来，他还亲眼目睹了爱犬被害的惨状。这时，被侮辱被挑衅的怒火瞬间淹没了他本来就存量不多的理性。之后，对赵盾的恨渐渐占据上风，最后推进至欲除之而后快。

从量变到质变并非一蹴而就，正如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屠岸贾通过曲解真相、诬陷栽赃等卑劣手段，早早就把对赵盾的不满、怀疑、忌惮植入灵公的心田。这些种子经过微风细雨，茁壮成长，日渐壮大。

起初，屠岸贾的本意，并非一心一意的针对赵盾。他只是想操控灵公作为他的提练木偶，借此谋取私利。赵盾的立场，却是要将灵公扶回正途。所以，很快，赵盾成了屠岸贾的假想敌。

不巧，赵盾无意中发现，屠岸贾利用灵公养的狗伤人敛财，并将此事告知灵公。赵盾告状，导致屠岸贾被打四十大板。这件事彻底惹怒了屠岸贾。于是，赵盾从假想敌一跃成为屠岸贾不共戴天的头号敌人。

通敌叛国是否确凿证据已经不再重要。火星点燃稻草之后，不需要再有新的稻草加入，只要一阵风，就能将星星之火蔓延成燎原之势。

更何况，赵盾还不知死活的，连续两次，一次比一次言辞激烈的劝阻灵公修筑宫室。两次劝谏，加速了灵公与赵盾的矛盾激化。

灵公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想尽一切办法，摆脱赵盾。

只有摆脱赵盾无休止的劝说，阻挠，才能做个自由自在，肆意妄为的一国之君。从此，不仅能挥霍享受尽情尽心，还能耳根清静，我行我素。一想到这样的日子，如同置身天堂。相形之下，处处受制，动不动三五大臣联名上书，对他动以国家大义，百姓福祉，简直堪比地狱。

对天堂的想象，比真正到达天堂，更容易误导人。天堂不过是空中楼阁，并不存在现实社会，不过是饱受地狱折磨的精神救赎而已。

灵公沉醉于他的恶劣基因带来的奢侈暴力。他对享受有多沉醉，对阻力就有多仇视。他将阻力视为地狱，对他而言，除去这股阻力之后便是天堂。

他一直余额不足的智商，只够他画地自乐，不足以令他冷静反思。他从来没有想过，假如持续下去，他父辈打下来的基业是不是很快就被败光？败光之日，恐怕也是他被拉下国君大位之时。把他拉下来的不是某个人，也不是某几个人，而是势。

势，放之四海皆存在。宇宙运行，四时更替，万物生长到消亡，背后总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在掌控，并非某个个体的一己之力。

灵公的错误，归根结底是他的狭隘愚蠢无知。他将赵盾视为目标，无疑是抬高了个人对形势的影响。就算除掉赵盾，也不能保证他的逍遥快活可以永久持续。

屠岸贾对赵盾的恨，是一个地位低下，自尊顽强的人最本能的反应。好比你踢了一只狗一脚，它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张嘴咬你，这是纯粹的动物本能。

从前，他在灵公耳边反复提起赵盾对灵公即位的干预，不过是想挑拨君臣关系。让亲政后逐渐大权在握的灵公疏远大臣，亲近他这样的近臣。手中有权，心中不慌，财富更是手到擒来。那时候的他，图的只是财富，狐假虎威的权力不过是聚敛财富的工具而已。

可是，那顿从天而降的四十大板，将他苦心经营到十八楼的自尊一棍子掀翻倒地。从那天起，他要的东西，突破了财富，超越了狐狸的本份，升腾至直取性命的快意恩仇。

光凭他单枪匹马，不足以撼动赵盾。毕竟，在赵盾面前，他不过是只跳梁的蚂蚁，不值一提。

他必须把灵公拉下水，跟他同仇敌忾。

于是，他把灵公现今的处境描绘成黑暗无边的地狱。同时，他还浓墨重彩的给灵公描述天堂如何美轮美奂。最后，他提醒灵公，地狱到天堂的分隔线就在赵盾的生死之间。

灵公信了。在屠岸贾日复一日的浸润、渗透过后，他深信不疑。为了抵达他心目中的天堂，牺牲一位大臣算什么？赵盾之外，他还有别人可用。晋国之大，何愁无人？

于是，他咬咬牙，做出他人生中第一个愚蠢的重大决定。

他跟屠岸贾一拍即合乃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他不知道他已经沦为他人复仇的工具，还庆幸有知音帮他出谋划策。所以，他把这项任务交给他最信任的屠岸贾，要他一手操办，直到达成目标。

有时候，命运是公平的。当它想要捉弄人的时候，不问对象是国王还是庶人。

“不至于怀疑到我们头上来。”屠岸贾想当然的认为不会。

豆腐郞六子被派去刺杀赵盾，接受的是季三的任务。季三背后是他的上锋老大，上锋老大的背后是屠岸贾，屠岸贾的背后是晋国国君灵公。中间太多转折，赵盾未必能摸到他们这一层。

“你别忘了，赵盾的周围可是人才济济。他那些智囊可不是酒囊饭袋。三两下推敲，什么事情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灵公对赵盾身边的人颇为忌惮，“尤其是那管家，黑白两道都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