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骄阳
作者:沈处默 | 分类:历史 | 字数:10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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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希望失望
叔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死死盯着这位大臣,用力咬着嘴唇,再回头向前看看还停留在宫门前的另外几位大臣。他们都朝她点头,她也下意识的点点头。怎么回的家,她不清楚,等她缓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床上。当她调转视线,发现赵盾的脸近在眼前,写满疑惑和不安。
“盾儿,你用力掐娘的胳膊,”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快啊。”赵盾呆愣一旁,她催促道。
赵盾不得已,只得照做。母亲的胳膊细瘦无肉,他不忍用力,只轻轻抓一下。
“用力啊!”叔隗急得推了推儿子。
只得‘啊’的一声,叔隗大叫。赵盾吓得赶紧松手。他望着母亲,很是担忧。
只见叔隗大叫道:“那么,我不是做梦了,竟是真的?”接着,她再也不说话。
她要静静的把刚才那位大臣说的话一字一字的回想,仿佛遗漏了哪个,事实就会支离破碎,真实性便会大打折扣。
事实被她咀嚼透彻时,眼泪便不由自主的盈满双眼。八年了!这八年来,她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实现抱负位极人臣,她替他由衷的开心。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使命。他从未主动对她言明,可是她就是能明白。他抛下一切,选择追随公子重耳,就是赌上自己的全部。他义无反顾,坚定执著。
或许,在他的生命里,她只是一闪而逝的一道光。于她而言却不然。他们曾经共同拥有十一年的光阴是她的全部。过去是回忆,至于未来,儿子就是她对未来的全部展望。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因为他身上流着父亲的血,注定他会是个坚忍不拔的强者。
赵盾没有母亲那么激动。
是的,他听到了,他父亲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了。可是,这些年他和母亲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可曾关心?可曾问候过?就算他地位尊贵又如何,他有派人来接他们母子俩吗?说要与他们分享荣耀吗?
母亲太单纯,可他不会。从他决定恨父亲那天起,他便将仇恨埋入土地,日复一日,它们生根发芽,如今已成长为参天大树,屹立不倒。
晋国绛都。
赵衰住进国君亲赐的大宅。屋子高大宽阔,通风透气,很是舒适。这座大宅,寄托的是晋文公对这些年无怨无悔不离不弃追随他的贤者忠臣的感激之情。对赵衰而言,还有特殊意义。
逃亡之前,文公已经成婚。当时形势所迫,有个女儿被卫士安排在宫外居住。文公归来后,把女儿和母亲接回宫里。母子平安,女儿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姑娘十八一枝花,正待字闺中。
女儿婚配可是大事,何况是自小没有得到父亲关爱在外受苦的公主。文公一腔父爱泛滥,更是上心。心想,一定要择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女婿才行。
左看右挑,左右这些大臣,不是妻妾成群,就是年事已高。反复比较,赵衰被列为最佳人选。
一来赵衰正值壮年,年龄正合适;二来,他与赵衰相处最融洽。他遇到危险,赵衰总是第一时间挺身而出,文公对他心怀感激;再者,赵衰为人谦退持重,女儿嫁给他,未来的日子一定会一家和乐,不必替女儿担忧。
主意一定,文公马上赐婚,将十八岁的赵姬许配给赵衰。自此,二人是连襟之外,又是翁婿,可说是亲上加亲。
这座宅子就是文公赐给赵衰大婚的礼物,也是他迎娶公主开始新生活之后的住所。
面对文公的恩宠,赵衰惟有感恩。
十九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日子宣告结束,前途命运终于尘埃落定。当初决定辅佐哪位公子时,父亲请人替赵衰占卜,公子重耳为上上签,他乐开了花,以为此生和顺,一切按部就班,顺理成章。
不曾想,先是逃往翟国,一呆就是十一年!他们走后不久,公子重耳的弟弟夷吾返回绛都即位。这位弟弟登上大位之后,惟恐哥哥觊觎,听闻他们被翟国国君逼迫离开,还派人在路上行刺,险些就得手。
众人一路逃亡。遭遇曹国国君的无礼,幸得羁负僖伸出援手,奔波的心灵终于收获一道暖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卫国国君的傲慢比之曹国有过之无不及。幸好到楚国受到楚王以礼相待,双方约定“退避三舍”,算是享受了一回平起平坐的待遇。
最后的最后,得到君主的姐夫、秦国国君的倾力扶持,终于修成正果。回到绛都,一路追随国君的五人:狐偃、贾佗、先轸、魏犫和赵衰,与君主一道,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赵衰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常入宫与众位公子游玩戏耍,独独跟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公子重耳最是投缘。二人均钟爱弈棋,默默相对一日,仅用手谈,却不觉沉闷。遇上天高云淡,二人还相约骑马射箭,每次都要较个输赢才算。
父亲将占卜的结果告知他时,他心下暗自庆幸,庆幸命运跟他站在一边。他发自内心的喜欢和这位公子相处,他也能感觉到,这位公子对自己也是推心置腹。公子大小事情都说与他听,还不时问他的意见再作决定。既为君臣,还能情同手足,赵衰觉得很满足。他发誓,要建功立业,辅佐公子成就大业。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年纪资历渐长,赵衰已非当年一心追求功名的少年。如今已算功成名就,攀上人生巅峰,他却心生隐退。
按说他正值壮年,正是施展拳脚的时候,可是回望晋国这二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他仍心有余悸。
他们离开之前,太子申生被逼自杀。待他们离开绛都,太傅荀息先后扶立奚齐和卓子为君,不久二人被大臣里克、邳郑等人所杀。里克主张迎立公子重耳,秦国也适时向公子重耳抛出橄榄枝,重耳却以形势不利为由,拒绝了秦国。于是秦国改立重耳的弟弟公子夷吾归国为君。
夷吾位置坐稳后开始着手清理哥哥的同党。他认定里克是公子重耳的党羽,借口说里克擅自废立君主祸乱朝纲,并派郤芮前去刺杀里克,里克被迫自尽。
待到夷吾病死,晋国质押在秦国的人质——夷吾的儿子圉偷跑回晋国,秦国大怒。恰在此时,秦国与公子重耳达成共识,秦兵三千护送其送回晋国继承大位。公子圉闻讯逃亡,最终被杀。
公子重耳归国后,郤芮、吕甥等人担心会被清算,密谋造反,公子重耳险些丧命。这些人逃到秦国,被秦国献计诛杀,此事才算平息。
兄弟叔侄相残、臣弑君、大臣倾轧、君臣互攻,这一桩桩,一件件,将人性最丑恶暴虐的一面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些残酷冷血的事件造成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所有争斗都围绕着权力— —这枚让人上瘾的魔幻毒药。每个人都为此无所不用其极,不择手段,拼上性命。最后都付出惨重代价。赢者乘高轩趾高气扬,输者则身陷囹圄或是身首异处。
“一将功成万骨枯”,最终站到制高点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余的则沦为尘埃,被踩在脚下,一文不值。生命短暂,难道活着就是为了成为一抹尘土?当初说要干一番事业的自己,如愿以偿之后,只有幸存者的侥幸,还有随之相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身处这样的名利场,全身而退才是最优选项。
近来,赵衰常忆起在翟国的日子。
那是他们逃亡的第一站。本是彷徨无助忐忑不安,不想翟国国王非常热情,还为他们两人赐婚——他年长公子重耳两岁,娶了姐姐叔隗,公子重耳娶了妹妹季隗。
叔隗年方十六,对爱情充满憧憬。她温柔善良,娴静优雅,腼腆柔顺。只要他开口,她总是看着他,顺从他,仿佛他是她的一切。很快,他们有了儿子,日子过得稳定安逸。他希望儿子方正宽厚,做个不惧挑战的强者,于是为他取名“盾”。
后来老国王病逝,年轻的国王继位之后,对他们渐渐疏远。嫌弃他们是乞食的闲人,明令他们离开。不得已,他们只得重新寻找出路,又踏上流亡之途。
告别这片温柔乡之后,温馨远离,风霜满面。他自身难保,只得把他们母子寄养在翟国。想来身为国王之女,他们生活应该还算平稳吧?儿子将行冠礼,不知身形样貌变化如何?
忽然仆人来报,有布帛送到,请他出去看看是否合用。近来,府中上下忙着筹备大婚,大事小事林林总总,焦头烂额。君主女儿身份娇贵,一定要把婚礼办得体面才不辜负君主的厚爱。为此他更是凡事亲为,不敢有丝毫怠慢。
翟国。
赵盾母子也搬进新居。
那日,国王派了几名仆人帮他们整理东西。其实大可不必,除了两副血肉之躯,他们家徒四壁,根本没有东西可搬。住进大屋之后,母子俩的重活全部被免除,生活起居有仆人伺候,吃的也是上等货色。渐渐的,叔隗的面色红润起来。赵盾非常欢喜,心情也畅快多了。
这天,久不闻声的“梨夫人”忽然派人请叔隗帮她梳头,说是叔隗手艺好,别的侍女都比不上。叔隗会梳头不假,可是以往到了“梨夫人”处,都是被分派去做洗衣洒扫的重活,从没被如此厚待。叔隗心中有疑问却不敢说话,只得答应立马出门。
“梨夫人”在赵盾眼中是臭名昭著,每有“梨夫人”的使唤,赵盾便会亲自干预。碍于他身形高大,又常常对来人怒目而视,有时候仆人有所畏惧,不愿招惹,便谎称叔隗被派去其它任务,叔隗便能逃过一劫。
今日赵盾正好不在。叔隗心中庆幸,否则可能又要闹上一场。想来最近都无事,估计此行问题不大,于是放心跟着仆人走。
这次“梨夫人”果真是请叔隗帮她梳头。头梳到一半,她忽然声称有只她钟爱的簪子不见了,众人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计四处寻找。
找了约摸一刻钟,仍是不见簪子踪影,“梨夫人”开始发飙,指桑骂槐。她目标直指叔隗:“簪子可是大王亲赐,价值连城,哪个不长眼的想要据为己有?”
无人应答,“梨夫人”变本加厉,“站在此处的,哪个最寒碜?”
因为伺候这位新宠,“梨夫人”的随侍们身价水涨船高,衣着也是品质高级,个个气质不凡。听到这句话,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的集中到叔隗身上。
叔隗连忙解释:“我是听夫人的传话刚到此地,什么簪子凤钗都是梳头时才得见,不可能是我偷的啊。”
众女先看叔隗,又看向“梨夫人”,想看她如何定夺。
“梨夫人”本来就是无事找事,不想叔隗不仅回嘴,而且讲得头头是道的,不禁怒火中烧。她恶狠狠的质问道:“不是你还有谁?我的簪子,随便一卖都可以顶你几年生活开支,不是你见钱眼开,还会是谁?”这个赃,她要栽在叔隗身上栽定了。柿子专挑软的捏,叔隗历来隐忍,她更有恃无恐。
叔隗虽然软弱,可是不是她做的,她不受这个冤,她努力为自己辩解:“真的不是我,我真的……”
只听‘啪’的一声响,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一摸嘴角,手指带血。透过正前方的铜镜,她看到自己脸上四个深深的指痕,接着是火烧火燎的痛阵阵袭来。痛楚冲上脑门,很快,整张脸便失去知觉,人也变得昏昏沉沉的。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梨夫人”看着自己的杰作,眼神满是鄙夷。叔隗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愣是没有掉下来。她麻木的扭过头,又补充道:“真的不是我。”然后软倒在地上。
“梨夫人”顿时怒不可遏。她吩咐众女把叔隗拖到院子,像扔破布似的掷在地上再也不管。
赵盾把宫中分派的事项处理完毕就往回赶。天色还早,他可以和娘好好吃顿饭顺便聊一聊,近来他们总是如此,母子俩感情更是亲密过从前。
回家却不见母亲身影,他立马感到不寻常。最近没有事情安排给母亲,母亲应该在家才对。直觉告诉他,母亲的离开肯定与“梨夫人”有关,想到这,他直奔“梨夫人”的寝宫。
一出门,便听到一声雷响。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碧空如洗,转眼便乌云密布。眼看雨马上就要下来,赵盾加快步伐往目的地走去。
寝宫面前有卫士守候,他决定绕到侧门,看是否有机会探听到什么。刚到侧门,只见两名侍女端着一盆脏水往外泼。赵盾立马转身,她们两人说的话却一字不漏的传到赵盾耳朵。
“今天真是倒霉,好好的梳个头,还弄丢了支玉簪子,惹得大家都受气。”说话的是个穿白衣的女子。
红衣女子摇摇头,“唉,还算好了,有那个受气包在,咱们可算是逃过一难。”
“是啊,夫人那巴掌还真是用力,吓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白衣女子边说边拍着胸口。
“要我说啊,咱们虽说是下人,每天也算安稳挨着过,你看看叔隗,也不知作了什么孽,又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红衣女子非常感慨。
听到母亲的名字,赵盾大叫不好,他赶紧冲上前,趁两名女子转身还未关上门的空档挤了进去。
两名女子大叫,却阻拦不了赵盾。赵盾冲到屋子,扬声道:“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还未等到有人回话,‘吧嗒吧嗒’的雨打在他的脑门上。不对,应该不是雨,硬梆梆的是什么东西?定睛一看,落地皆是小指大的冰球,抬眼望,它们正一颗颗密集的从天上砸下来。
疼痛还没来得及传递,赵盾看到了母亲。
母亲蜷缩着身体,似乎是睡着了。她的脸上有乌青的指印,末端还有指甲划过的血痕。一道道刮痕像条条刀子割裂了赵盾的心。母亲嘴角的血迹已干,半边脸高耸着。
冰球打在母亲的身上,“噼啪”作响。赵盾赶忙扑过去,用身体把母亲完全遮挡。他咬紧牙关,眉头纠结,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是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了吗?为何又横生枝节?
“梨夫人”府上的人本打算把赵盾赶出去,被突如其来的冰球震慑,个个躲在屋里不敢出去。“梨夫人”也不出声。看着母子俩暴露在冰球阵中无处躲藏更觉痛快,她享受这样的“战果”。
冰球越来嚣张,打在赵盾的脊背、头顶、肩膀,粒粒都是钻心的痛。望着母亲沉睡的面容,他苦苦思索,到底是为什么?
靠近屋门,两名侍女在闲聊。
“你说这人的命啊,就是老天爷说了算,前几日还说要享福了,转眼又……”
另一个声音说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据说附马大人又娶了晋国君主的女儿……”
先开口的又补充道:“据说只有十八岁,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呢……”
赵盾快要炸裂了。身体刺痛,眼睛酸楚,心如刀割。他的脑海不断闪过“附马大人”、“君主女儿”、“十八岁”,这些字眼比砸在鼻梁的冰球还重,它们将他团团包围,狠狠敲打他的心脏。
他把母亲紧紧拥在怀里,身心的疼痛令他浑身颤抖。他再也忍受不了,像受伤的野兽,发出阵阵‘啊啊’的哀嚎,嚎叫声在天空回转盘旋,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