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骄阳
作者:沈处默 | 分类:历史 | 字数:10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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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故人重逢
赵家今天来了客人,正在二堂歇息等候。
听到家丁来报,赵家大家长赵衰一脸喜色。他着藏青色长衫,外罩轻薄棉马甲,脚蹬轻履,信步而来。
端坐着的客人,是位三十五六岁的男子。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一身儒雅打扮。与常人腰间别个玉佩不同,他在腰间别一把雕花小刀,做工精致又不失威武。如此佩戴,恰恰说明此人文雅之外,自有一派潇洒不羁。
见到赵衰,男子马上迎了上去,略微躬腰,恭敬的说:“见过赵将军”。
赵衰颔首,笑眯眯的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跟在赵衰后面的是赵盾。来人见到赵盾,忙说道:“赵公子好,几年不见,愈见高大沉稳了。”
赵盾礼貌的点点头,向来人拱手致意:“见过阳叔叔。”
来人正是最近几年崭露头角的晋国政治新星——阳处父。
要不是这位与赵家关系匪浅的阳处父的到访,这时候的赵盾,应该还躲在屋子里埋头苦思。
最近几个月,他总是如此。
参加先伯伯的葬礼过后,他就再没见过先且居,也不知他如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作为兄弟,他本该殷勤探问,嘘寒问暖。可是他怕,一旦会面,话题打开,触景伤情,反而徒增伤感。选择冷眼旁观,又觉得自己束手无策,懦弱无能,忍不住又自怜自伤。
先轸的死,给了他很大触动。
印象中的先伯伯,耿直忠正,言出必行,堪称晋国称霸诸侯的中流砥柱。就这么一次与君主的冲撞,竟令他在战场上做出自杀式袭击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经历过流亡的九死一生,拥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智慧,难道都不足以支撑先伯伯渡过这个小小的危机?是自己太年轻,还是君臣之礼竟重要到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去弥补才可?臣子的一腔忠心和用血肉之躯换取国家安定的所有热血付出竟如此微不足道?他为此困惑不已,却又不能为外人道。
家里来了客人,作为后辈代表和家中少主,他必须在场。可又不想说话,所以他很沉默,甚至有点心不在焉。
阳处父端起热腾腾的茶杯,分别向赵衰和赵盾父子致意,“赵将军,赵公子,请。”
赵衰低头轻啜了口茶,停留片刻,将茶杯放回桌上。
赵盾轻声说道:“阳叔叔,请。”说完也轻轻抿了一口。
“人来就好了,不必如此客气。”赵衰看向放在盘里的水果。
“这是应该的。”阳处父拿起一个红扑扑的大苹果,“这次回来,正赶上当地水果丰收,看着品相不错,就带给你们尝尝鲜,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阳处父与赵家渊源颇深。他出身寒微,饱读诗书,擅长辞令,却无人赏识。后为生计所迫,投笔从戎,投身赵衰麾下。他性格圆润,行事稳重,虽非沙场宿将,用起兵来也常有神来之笔,故得赵衰赏识。
赵衰将他推荐给先主文公,之后他便担任储君的老师。“城濮之战”时,晋国大败楚国,称霸中原,两国自此绝交。五年后,文公决定打破僵局,特派阳处父出使楚国。阳处父凭借其博览群书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顺利‘破冰’,从此晋楚恢复正常外事来往。
晋楚恢复邦交可说是阳处父政治生涯的代表作。从此,那个流离失所,生活困窘的穷小子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前途远大的青年才俊。
多得赵衰的举荐栽培,这匹“千里马”才能在晋国的政治舞台熠熠生辉。所以,阳处父对赵家,感恩戴德。
“处父,你这几年,可谓是一日千里,进步神速啊。”赵衰捋捋胡须看向阳处父,眼里满是欣赏。
“多得将军的提点,处父才有今日。”说着,阳处父语气越发谦恭,端坐得更挺直。
“我纵有提携之意,也要你自己有真本事才行啊。”赵衰不敢居功。
“将军过奖。”阳处父很谦虚。
低头想了想,赵衰开口问道:“此次我军与楚军对峙,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功不可没啊。”这年冬天,晋国主动出击,占领楚国的盟国蔡国,楚国派兵前来应战。因为天气寒冷,赵衰旧伤复发,不得亲自上场。“我不得亲往,你把详情和我说说。”
“此一役,我军与楚军夹泜水对阵。在下忝居主帅,楚国子上监军。楚国子上老谋深算,命将士后退三十里,引我军先渡。学生记得兵法有云:‘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曰支。’此地形正是敌我双方渡水皆不利,难以支撑。”
“我料定一旦我军渡河,楚军必定突袭。到时首尾不接,必定阵势大乱,令楚军有机可趁。所以我军并未上前,最终双方均无攻而返。” 阳处父说道。
“听说归国后楚王下令处死子上,难道这又是你的奇谋一件?”这件事的后续令所有人始料不及,赵衰借此问个究竟。
“我不甘心就此退兵,故派间谍四处散播,说是楚军见我军容整齐,故而闻风而逃。”阳处父涉猎很广,权谋智计使起来是得心应手。“不曾想,回国后,楚太子商臣因记恨子上曾劝说楚王不要立其为太子,将此事大加利用。他把‘闻风而逃’曲解为子上因收受我方贿赂所以退兵,并在楚王面前中伤子上。楚王大怒,子上由此被害。”
“你这招借刀杀人使得不错,借楚王的刀把我们的对手杀了,高,实在是高。”赵衰频频点头,对这位昔日部下赞许有加。
“不敢不敢,在下是歪打正着,无心之功。”阳处父用力摆摆手,“子上是位优秀的将领,我与其几次交手,见识过他的能耐,他死了,楚国可是折损了一员大将啊。”
二人聊得正欢,赵盾这才缓缓回过神来。晋国与楚国在泜水的这一战,由于父亲和先且居的缺席,他完全不闻不问。他沉浸在先伯伯的死当中,誓要与先兄感同身受,才能将他心中的烦闷消除。
这位年轻的长辈,前些年倒是经常碰面。那时候的阳处父是父亲手下爱将,经常到家中与父亲商量政事。出任司行之后,遇有难定夺的事项,仍来请教父亲,待父亲推敲分析之后才做定论。
每次见面,阳处父对赵盾都是客气有礼,还不忘勉励几句‘用功读书,虎父无犬子’之类的话。这两年,他出使频繁,很少露面,没曾想,这次竟然做了战场主将。
“阳叔叔真是文武全才。晚辈只见过您教书习字,听闻您舌战诸儒胜利外交,不想还有对楚一役的灵活机变,真是令人敬佩得五体投地。”赵盾站起来,毕恭毕敬的朝阳处父鞠了一躬。
阳处父见罢,吓得赶紧站起身,大步跨过来,扶住赵盾双臂,“赵公子客气了,行此大礼,阳某万万不敢受啊。”
最近异常消沉的儿子突然热情洋溢起来,赵衰颇为安慰。他约略猜得到赵盾低落的原因。毕竟,先家与赵家本是世交,先且居是赵盾回到晋国后结交的第一位朋友。更难得的是,二人还很投缘。赵盾跟先且居相处这些年受益颇多,变得懂事大气不少,赵衰在心底里感激先家。
先家出这么大的事,赵衰也是心如刀割。
先轸与赵衰有半世交情。昔日同舟共济,守成正果之后,更是并肩作战,共同辅佐文公成就霸业。二人情同手足,互为知音,每每思及先轸的死,赵衰总是忍不住老泪纵横。只是碍于家长威严,只有暗自垂泪。先轸封帅时他们二人紧紧拥抱互相勉励的情形,仿佛两个纯真任性的青春少年,一喜一悲便要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他深知先轸的仁义,更了解他的刚烈峻峭。他不能容忍自己与三军将士的战斗果实就这样被轻易否决,更不能接受自己逾越君臣之礼的忤逆。他在忠义之间难以取舍,只能杀身成仁。
君主赐予先轸至高无上的礼遇——葬礼规格隆重,场面盛大,仅次于文公下葬。昔日的“五贤士”,狐偃走了,先轸也走了,还剩下赵衰、贾佗、魏犫三人。下葬的那日,淅淅沥沥的雨淋湿他们的心头,抑制不住的悲伤随风扩散,三人相拥泣不成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先且居继承父职成为新任中军元帅。就算不计父亲的荫庇,先且居随父出征多年,他的智计和骁勇是众所周知,中军元帅于他是实至名归。
他身上流着先轸的血,他继承了父亲的勇敢善良,诚实任怨,无人怀疑他的能力和魄力。这是君主对先家的补偿,也是对文公旧部元勋的集体抚慰,要他们放心:君主不忘先王遗爱,晋国仍一如继往的善待忠贞贤臣。
“应该的,处父本就是长辈,盾儿将近而立,要多向德才兼备的前辈看齐。”眼前的二人皆气质不凡,进退有礼,赵衰心头的乌云散去,渐渐开朗。
“此役虽然没有正面回击楚军,至少没有误入对方圈套。临河而战,后发者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因渡河兵败者,不可胜数。”赵衰也是沙场宿将,行军打仗,地形各异则作战方针不同。此次阳处父的决策无疑是正确的,赵衰为他感到自豪。
“谢将军夸奖。学生自小读书,多是德行、言语、文学之道,政事、兵法却知之甚少,自知有所缺失。近来特研习排兵布阵之法,以备不时,此次也算机缘巧合,派上用场而已。”阳处父脑子很清醒。自己能有今天,全凭身为执政大臣的赵衰一手提携。
文公去世后,新君上位,不久前先轸又故去,这一切令他惊觉,元老重臣已经年迈,晋国的政治格局可能要改写。他必须更加努力,抢在众人之前,为将来谋取更多的政治资源。
“嗯,居安思危,眼光长远。”赵衰深知这位学生的心思,也不点破。他只管为国选贤荐能,但有一分才能,就要把他们放到合适位置,为晋国发热发光。
新君刚继位,邻国觊觎,国内又有似有若无的势力想抬头。此时,更要将宗旨一以贯之,尽可能把人才汇集,为我所用。这片江山的稳定富强来之不易,先轸走了,还有他,他会一如既往。
正说话间,忽然有名女子闯了进来。只见她丹凤眼,柳叶眉,鼻梁高挺,肤色白净,粉红罩衫衬得身段甚是窈窕。
她直奔赵盾,大喊道:“盾哥哥,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阳处父赶忙走上前,一把拉住女子,低声责备:“大人在说话,就这样跑进来,没一点规矩。”说罢,把女子用力拽回身边。
事发突然,赵盾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上下打量女子,惊喜爬上脸庞。
赵衰也认出了来人,“多年不见,小丫头已经亭亭玉立了。”
女子死命挣脱阳处父的手,来到赵衰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芳菲见过赵伯伯。”
“好个俏生生的姑娘,”赵衰将她扶起,啧啧称赞道:“尽得你父亲真传,还多了几分活泼,不同一般女子的怯生生,好啊,好。”
阳处父连忙回话:“哎,小丫头母亲走得早,我又事务缠身,没人教她女儿家的矜持,如今竟成了这样。”
赵衰父子对此不以为意,两人都含笑看着芳菲,眼睛里有欣赏也有宠溺。赵家几位夫人生的都是儿子,且正处在调皮顽劣的年纪,家里整日鸡飞狗跳,难得清静。府中上下都盼着来位体贴可人的女孩,家里也可多一份宁静柔美。
赵盾眉开眼笑,揶揄道:“上次见你还是个拖着鼻涕四处摸鱼的假小子,如今不得了,竟像变了个人似的。”
芳菲的脸霎时变得绯红,其它人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赵家夫人走了进来,招呼大家吃晚饭,于是一行人都往正厅走去。
赵盾和芳菲走在最后,久别重逢,自然话题不少。“盾哥哥,你变了好多,”上一次见赵盾,他仍瘦弱苍白,怯懦得像个小姑娘。“原来是残花败柳,现在是玉树临风。”说罢,她掩嘴偷笑,颇为自己的形容得意。
“你这丫头!”赵盾作势要打芳菲,“只看这身衣打扮还像个端庄秀丽的女子,可惜啊,这张嘴还是不饶人。”两人第一次碰面,赵盾已经领教过芳菲的伶牙俐齿。“我曾一度以为当年是我太过木讷,如今才知是你太过滑溜,巧舌如簧看来是天赋异禀。”芳菲的到来,像是一缕清风,把多日盘踞在赵盾心头的郁闷一吹而散,他心里欢喜,说话也不免调皮起来。
“那是因为长期被我爹苦苦压制,遇到你总算得以抒发。”三岁那年,芳菲就没了娘,继母虽然脾气温和,对她也算客气,可是毕竟不是亲生,总有隔阂,难以亲近。父亲又政事繁杂,鲜少在家。即便如此,他仍也不忘记交待家人督促她做好女子本份。
芳菲生性好动,仆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配合她顽皮,自己也可乐得轻松。“我爹不在家时,我心里牵挂他。可是只要他一回来,就要亲自检查我的功课,女红、习字、作诗、背诵,好似要把我变成女才子才罢休。这次是我软磨硬泡他才同意让我跟来的,否则我都快被闷坏了。”
“一听就是夸大其辞。阳叔叔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怎么被你说成像个暴君似的?”与赵家来往密切的都是敦厚谦雅的君子,哪可能像芳菲所说?在赵盾看来,芳菲还是个孩子,被大人管教束缚觉得不得自在难免抱怨。“我看你呀,就是玩心太重,你父亲这才决定要好好约束。”
芳菲眉头一皱,不以为然道:“你看你看,我还以为你跟我是一边的,谁知你也跟我爹一样。”在她的眼中,赵盾是大哥哥,应该能理解她向往的自在烂漫,而非伯伯叔叔之类整日就会讲些老气横秋的话。“盾哥哥,我看你最大的变化就是——” 她故意拖长声音,斜眼看向赵盾,“说起话来像个八十岁的老爷爷。”
“哎哟,怪你父亲还不算,这下账都算我头上来了。好的,不说了,不说了,你难得来一趟,想去哪儿玩,我一定全力奉陪,怎么样?”身为家中长子,赵盾身负重责,任性自我从来不被允许。芳菲却不同。她是个女子,正值妙龄,她要不负年华的自由徜徉。来者是客,何况还是位可爱活泼的小妹妹,赵盾当然要以她为主。
芳菲转嗔为喜,开心的拍起手来。“嗯,我就知道盾哥哥对我最好了。”眼前的这位哥哥,与她自小认识的男子不同。他们轻率调皮,总是以把惹她哭为乐。惟有赵盾,既能陪他玩耍,又能像兄长般包容爱护她。
“我想去龙泉看梅花。”芳菲是有备而来,“我打听过,那里风景优美,梅花最盛。”
“好,我安排马车,咱们明天一早出发。”闷在屋子很久,赵盾也想外出走走。
“太好了,”芳菲一听,眉开眼笑,拊掌大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沉醉在愿望实现的狂喜当中的芳菲不知,身旁的人也受她感染,眼神变得炽热,快乐溢满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