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梦年华
作者:胡腾 | 分类:历史 | 字数:11.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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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发毒誓
到底盼来了一年一度送公粮(以粮计缴的农业税,现已取消)。
说实话,队里一年向国家交粮,二十几个劳力每人一肩尽够了,不多;鼓劲挑一回,抵得平时两天工分,还能捎带着赶集。几十斤瘦骨,咬牙硬撑起一百二,我踉跄上路。
顺沟去的两旁,每座山头都密林覆盖,而下面精光。土家人从来不缺欢笑,再苦再累能找乐。挑的、背的、扛的、驮的,调笑疯逗,人呼鬼叫一片,亦似一场秀肌肉表演。脚下石板“叽呱、叽呱”,淙淙小河也淌欢;肩上扁担“咯吱、咯吱”,十几里山道尽滚笑。这里那里,换肩扬起的声声“嗨——哎!”,响彻一路。
我先还跟得上。人是贱骨头,越歇越想。盘算着,到前头凉桥路途才一半,决心撑到那再歇。一路奋拼,衣服早贴了背上。瘦驴拉硬屎,后果严重——渐渐的肩像肿了,发紫,换得更勤;每换肩那火辣加酸疼,由僵硬的颈筋直往头顶涌,眼珠都快胀出来。
“来嘛,歇歇脚。我跟你换。”
我好感激。是幺妹,几时也落下了,她靠岩放着背篓。大姑娘太过丰满的胸部,给背篓背条一勒,似要挣脱出来;一双大眼睛,脸蛋白嫩透红,虽说不上精致,却也不失几分漂亮。山区云遮雾掩日照短,空气水分充足,大自然千百年的悉心呵护,女性都白白净净。土家手制的素装,都紧衣肥裤,洒脱而性感。
但让个姑娘挑担,一大男人后面甩手跟着,明天坡上岂不热闹?我笑着摇头。
“怕么子唦。”她来接担。
我还是摇头,犟着换了肩又挑着走。她站下了,既而气鼓鼓扔下句话,去背起那背篓就跑。当我再抬头,没影了。
我知道她是好意,待人实在。她家兄妹,跟八队俩姐弟开“扁担亲”(换亲),对象皱巴巴才十三、四岁,仅她肩高。在土家,八十岁婆婆能爬树,二十岁媳妇却不栽秧,好些规矩叫人不懂,可逢年过节,我见过这“准女婿”来走亲。火塘边,这孩子端坐半天再回去,幺妹却早躲得不见人,俩兄妹都像是在尽责。
欢声渐渐听不见了,我已远远落在后面,好容易捱到凉桥。
土家凉桥,远胜吊脚楼的铺张,可谓极尽奢华。河心里巨石砌成的桥墩上,几棵千年古木为梁,架起气派的长廊式双重长顶木楼,高檐阔道,八抬大轿能过。桥正中,仰头可看清主梁上建桥题记,历史少则几百年,多则上千。据说旧时凉桥不单是桥,还是土家人聚集议事台。“女儿节”青年男女在此对歌,两岸观众云集。歌毕欢声雷动,有情男纷纷涌向“女儿”们,去意中人手中抢红蛋。女子若有意,羞涩推拒间任其抢去;反之则捏碎。这相亲场面,我却从没见过,想必都“破四旧”前的事了。
不敢久坐,歇歇即起身。性格命定的,我开始恨起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性,明显觉着担子变得特沉。脚我换得更紧,颈子伸得老长——说不定能撵上幺妹,假如她再……有啥呢,反正落在最后,再没人看见。
急着赶上小坡,我喘气张望,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冬水田;不会吧,怎就全没人了?偏还越急越出鬼,换肩一甩,箩筐撞了路边岩头,一趔趄,我跌坐地上,谷子撒了一地。庆幸没撒田里,人却半天才坐起。顾不得疼,赶紧一捧捧的捧,担心送粮站里还有不有人,混着土尘的谷,收不收。
总算弄完,去坡下河边洗手。前几天扯黄豆,手心打出几个泡破了,沾水生疼。呃,怎会满手有红?鼻子流血了,一股热流又顺嘴淌下。
喉头一阵发哽。我提醒自己,莫乱想,男子汉要坚强,洗了脸赶路。脚边揽点草揉烂,好歹塞紧。
望着水面,我停住了:鼻塞青草的落魄人,满脸血污,血水滴落,随水漂去。过去那多的憧憬和美好,如今孤零零沦落到这个地步。这日子,还哪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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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水脸上,手却再放不下,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终于哭出了声。
木叶河水静静地流。
知道别无指望,擦干泪我撑腰站起,继续挑着走。两腿沉沉拖不动,硬拖;肩膀似揭了皮,换肩即烙刑般疼得钻心,还换。我咬紧牙关,经受着肉体与灵魂的炼狱。
我在心底呼喊:要出去,死也要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