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鹰从远方翱翔飞向汴梁城，疏林薄雾中，遮掩着几处低矮的茅舍，纵横的田亩中有零星农夫正在耕作。一条长河横贯其中，两岸柳林成堆，端头一片嫩绿，在乍暖还寒的季节，传达着生命的气息。沿着汴河低掠，一道城墙和一座城门截阻于前，一排排骆驼列队向城内悠然行进。透过壮阔的城门，可以看见汴河上一座状若飞虹的拱桥，串联起长长的街市景观，茶坊、酒肆、肉铺、庙宇、公廨等不一而足，车轿穿梭、人如潮涌、盛筵尘上，男女老幼、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城门官道前，有匹脱缰的飞马在狂奔着，坐在上面的那位，顾不上被风吹翻的草帽，张开双臂，吆喝着奔马，招呼着同伴。紧随其后的是一架悠悠晃晃的马车，车前一位体貌魁梧，穿戴讲究汉子正在挥鞭追赶，车顶上巧饰着的杨柳杂花，车内坐着两人一男一女，年纪都在豆蔻。女子朗目疏眉，闲适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男子白面儒冠，朝着骑马的人喊着话。

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准备入城的华中陆、华中台、童叔和丸子。蔡元长为了要去吏部报到，已先他们四人进城，约定入职稳定后再做联系。

“梁子，你别那么兴奋，小心摔了。”华中陆在车内对前方策马而驰的弟弟喊道。

“哥……主子，你看那城门前的人好多，我们要赶紧了，否则排队要赶不上白天进城啦。”华中台激动地朝后嚷道，完全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

弟弟年纪小，第一次来到京城，看见如此繁华景象，按奈不住自己的心情也是情有可原。可华中陆自己却没法如此愉悦，横亘在面前的问题有很多，如何入府不被拆穿，如何重回端王的朋友圈，如何调查黑衣人之谜。一堆的问题，让华中陆都没有心情欣赏眼前的锦簇美景。

“主子，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还是丸子看出了华中陆的忧愁，自从双儿离开后，丸子就表现出超出年龄的成熟，时时陪伴在华中陆的左右，身体心理上都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也是华中陆可以如此快速地走出接连失去亲人阴霾的原因之一。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我不是担心我自己，只是怕连累到弟弟。”华中陆叹气说道。

“现阶段，这是唯一的选择，不是吗？对他也是最好的道路！未知的是最可怕的，但换句话来说，未知的又是最精彩的期待的。”丸子回答道。

看着丸子大而通亮的双眸，华中陆越来越佩服眼前的姑娘，虽然她年纪和他差不多，人生的历练却使她谜一般的洞彻事理。

过城门超乎想象的简单，童叔亮了一下腰牌后，守城士兵就毕恭毕敬地把马车礼让入城，没有一丝刁难。

进城后，华中台瞬间被汴梁城街道两侧的琳琅满目的商铺吸引，反复停下、留恋忘返，在华中陆的劝诫下，华中台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来到端王府门前，一对怒目圆睁的石狮子卧置左右，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端王府”。在华中陆的示意下，童叔带着惴惴不安地心情，敲动了门前的金钉团兽铜环。

朱红大门缓缓打开，走出了一位花甲老者，见到府前的马车，先是一愣，接着抬头看见正中站立的华中陆，急忙跪下身来，说道：“老奴参见端王爷，新府建成三个月有余，端王您终于愿意搬来居住，老奴已准备多时了。”

华中陆按照丸子姑娘的指点，不动声色，多听少语，嗯了一声，就带着华中台等三人走进了王府。跪着的老者见状赶紧起身在前引路，不敢怠慢。

王府果然富丽堂皇，一路走来，曲榭幽廊、飞观洁阁，华中陆他们虽是富家出生，也看得惊叹咋舌， 那名老者一边引路，一边还殷勤地为华中陆介绍两边的庭景，口沫横飞中，时不时会标榜一些自己的辛劳。

华中陆当然无心聆听，让他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除了那名老者外，没有遇见一位奴仆。好不容易来到居住的合顺楼，华中陆表示自己长途赶路，有些累了，老者才带着华中台和童叔两人磕头离开。

合顺楼内珠帘玉坠、一尘不染，银光耀眼与过去所见迥然不同，博古架上的各色古玩也都珍贵极了，汝窑无纹水仙盆、西周蕉叶纹青铜爵、东海砗磲福寿摆件，一件件都让华中陆眼花缭乱，感慨王爷的生活果然奢华阔绰。

进府的第一关看样子有惊无险地过了，那名老奴似乎没有看出一点破绽，可华中陆不敢有丝毫马虎，借着让丸子姑娘去倒水，让她再打听一下府里的消息。

在焦急地等待后，丸子姑娘端着水满脸愁容地回来了。

“怎样了，情况如何？”华中陆问道。

“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看到丸子姑娘表情严肃，华中陆也紧张起来，声音略带颤抖地说：“先说坏消息吧。”

“坏消息就是，那名姓林的管家，从端王小的时候就伺候他，对端王生活起居都非常熟悉，虽然公子和端王长得非常像，可看见我们一众人出去，回来却是只有三张生面孔伺候您，产生了怀疑。”

说完，丸子姑娘一双大眼睛看向了地面，眉簇成黛皆若有思，感觉问题非常严重。

“那好消息是什么呢？”华中陆不常见丸子这样，就更慌张起来。

“好消息就是……我刚才说的都是假的。”丸子瞬间开颜展眉，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华中陆，放声笑了起来，“看你刚才吓得，呵呵呵……”

“好啊，你这个小丸子，敢骗人了，看我不打你。”说着，华中陆就握紧拳头，轻轻敲打着笑得前俯后仰的丸子的头。

“好了，好了。我错了，以后不敢了。”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丸子忍住笑意继续说，“说正事，这次真是天助我们，我们扮演端王的事情，我看八成没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呢？”

“公子，你不知道，原来端王从小生活在宫中，前年高太皇太后病逝后，他称自己也快成年，才借机请旨在京城修建了这座王府。可能王府还未完工，他又久居宫中，这才溜出去京城南下游玩，碰到了我们。幸运地是，他可能还小，有依赖性，就把亲信全部带在身边。现在王府里就一位林管家打理，没有其他和端王熟悉的人了。”

“那林管家怎么办？”

“我们把路上遇到匪徒的事情同他说了，没看出他有丝毫怀疑。公子你之后少和他接触，我们选一批新的下人，过段时间找个理由让他告老回家颐养天年就是了。”

“嗯。那就这么办。”华中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就这样，不知不觉三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华中陆一行也逐渐适应了王府的生活，没有了初到这里的忐忑和不安。

这天中午，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心情轻松的华中陆四人想到了子桑昭教给他们的蹴鞠，就和弟弟他们在园中踢了起来。

和野外踢球不同，林管家早就做了准备，俯视院落，场地东西两侧竖大木闱，风流眼高一丈有余，顶尖刻有金龙，下部设石莲花座，旁边还放着两色锦旗，每进一球都会用旗计分。

开球之后，大家身手轻捷、奋勇争击，连丸子姑娘都束腰提裙加入游戏。各人玩得不亦乐乎、汗流浃背。

只见华中台看准时机，一脚凌空抽射，却打偏出界，球滚向了大门。此时门外正走进来一个人，他见球来到他脚下，就将球轻轻挑起，停在身前，然后颠球于脚尖、膝盖、胸前、肩膀各处，体态轻盈如游龙戏珠。

华中陆见此人眉清目秀，纯熟地控球更显他英姿飒爽，球好似黏在他身上似得，蹦飞跳跃、残月翻舞。

玩了一阵后，此人将球后挑，然后一招神龙摆尾，将球不偏不倚击到半空，然后高高跃起，奋力甩头，皮球如流星掣电般高高飞起，准确无比地打入杆上的风流眼之中。

“好一个高球！！”华中陆不禁叫了起来。

“小人高二参见端王。”此人听华中陆开口，急忙跪了下来，“小人奉驸马都尉之命，请王爷入府赏画饮酒。”

华中陆早已打探清楚，驸马都尉名叫王诜，因娶了长公主，被封为驸马都尉，名义上虽然长了端王一辈，但与端王臭味相投，关系十分密切。

于是不慌不忙说道：“你起来吧，把帖子留下，到时候我会携帖前去的。”

高二站了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华中陆，接着又说：“王爷无需请帖，驸马只请王爷带上另外半幅《蜀葵图》，这样席间可与府内另外半幅合二为一，一同欣赏。”

华中陆被高二盯着心里有些发毛，不愿过多纠缠，说“好，你回去吧。”

奇怪的是，高二笑着站在原地，没有半分想离开的意思。

“你怎么还不走？还有事吗？”华中陆差异地问。

“小人有几件事情不明，希望端王大人可以帮我解惑一番。”高二气定神闲、坦然自若，抽空还扫了一边的华中台等人。

“你~你说。”

“第一，王爷您身份高贵，今天怎么如此好心情，对小人客气有加？真是让小人诚惶诚恐。第二，《蜀葵图》在王爷离开时已交于驸马大人合并装裱，不知道王爷你哪里还有另外半幅可以带来？莫不是王爷您忘了不成？第三，王爷您没发现今早林管家就没见到过吗？您不想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完了，眼前此人一定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华中陆急忙向童叔使了个眼神，童叔就缓缓走向门的方向，堵在出口处。

“王爷您无需如此紧张。”高二见状，没有丝毫慌乱，将手插在身后继续说，“如果我想对王爷有丁点的不利，今天就不会来到这里了。”

“那~那~你想要什么？”

高二突然双腿一弯，跪了下来，朝华中陆磕了三个头。接着说道：“小人愿追随王爷，伺候左右，希望您能收我为奴。”

华中陆不知道面前的高二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用求助的眼光望向丸子。丸子轻轻摇头，示意华中陆不要轻易答应，听高二有什么说辞。

“王爷此时此刻，正需要小人这样对于京城各项事务了如指掌之人陪伴左右，辅佐而行。小人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什么要认我为主？”

“小人也不瞒王爷，小人早年是苏轼苏大人的小史，乌台诗案后，苏大人被贬黄州，就将小人托付给了驸马大人。小人略通文墨，也会些棍棒功夫，一直希望有所作为。然驸马大人喜好收藏，对仕途官场并无兴趣，小人不甘就此残生。今天见王爷您气宇不凡，而当今圣上久病塌前，小人认为每个人一生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我不愿错过为数不多的机会。就是这样。”

看着高二的眼神，满是坚定和诚恳，华中陆不由就相信了他的说辞。正如高二所说，面对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有了高二这样的人帮助，自己成功的概率会大大增加。虽然心中已接受了高二，华中陆还是接着问：“你是如何发现我身份的？”

高二作揖道：“小人进府后就发现王爷玩蹴鞠时就带着武学功底，而端王自小就和驸马爷混在一起，如果说书画酒色可谓无人能敌，可他对于武学就是不愿接触，向太后也未能劝说。此其一。之后我用端王交于驸马爷的半幅《蜀葵图》略作试探，王爷您果然并不清楚。此其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王爷，您没发现一天都没见到林老管家吗？”

“林管家？”华中陆皱了皱眉头，心里想“难道自己露出破绽，被林管家发现了吗？”

“王爷，您不用着急。”高二作揖说道，“为了表示我对您的忠心，我今天特意带了三件礼物献给您。”

华中陆顿时对高二肃然生敬，原来站在前的小伙子早就有所准备，面对人生难得的机遇，他没有选择随遇而安，而是冷静沉着，做了充足准备，争取紧紧把握，确实是一名难得的人才。

“第一件，就是林老管家了。此人现在被小人绑于门外车里，劳烦将他带进来吧。”高二示意童叔去提人，接着继续说：“小人在汴河边发现林老管家，形色慌慌张张，手提大包小包，就觉得有些不妥，跟踪了他一段，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就在他要出朱雀门时将他扣下了。拷问后才知道王爷的秘密。”

“他~他何时发现的？”

“他第一天就发现了，他原本和小梁认识，王爷回来时小梁却换了一个人。他没有马上轻举妄动，而是准备了几天后，才溜了出来。”

“他为何不马上揭穿我？”

“他在城外有个小妾，为他生了一些子女，他想将王府的东西交给他们，安顿一下，再做下一步打算。”

“好险啊，自己果然还不谙世事。”华中陆想到后就一阵后怕，“林管家早发现了异常，这两天的行为却没有任何显现。在这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的京城，自己还需好好磨练一番才是，否则如何立足，更别说查出真相，为两位亲人报仇了！”

想着，童叔已经将林管家带入园中，华中陆转头问高二：“你说，这林管家如何处理？”

“不知王爷是否信任在下？可否交于我来解决？”

想到高二老辣地处事方法，华中陆点了点头。还没等华中陆回过神来，只见高二从腰间抽出朴刀，手起刀落就将林管家人头斩落，献血喷了一地。一旁的华中台差点叫了出来，还是丸子姑娘帮他捂住了嘴。

“你为何杀了他？他还有一干子女要养呢!”华中陆有些生气地说。

“小人也是为王爷的大计着想，不管王爷未来的图谋是何。现在端王府里唯一的隐患就是林管家，死人是最安全的，如果王爷可伶他，就出点钱照顾下他的子女即可。”

华中陆认同高二的说法，可还是觉得杀了林管家有点过分，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事，剥夺他人的生命呢？

“王爷，做大事者不纠结，更不能有妇人之仁。”

“哎，既然人都死了，也只能如此。但以后如有此类情况，你一定能要先问过我才能动手。”

“一切听王爷的。小人第二件礼物，是小人曾在苏轼苏大人处当过差，曾留下过一幅他老人家的手迹，今天特意献给王爷。”说完从袖里抽出了一幅卷轴，缓缓展开。

卷轴内是一幅由苏轼亲笔书写的《水调歌头》，用笔精到、渐近自然，苏轼不愧为宋朝四大名家，苏黄米蔡之首，看得精于书法的华中陆也啧啧称赞。

“此字除了艺术成就外，里面还大有深意。”高二凑到华中陆耳边低语道，“晚上我再和王爷详细说明。”

华中陆点头将此卷轴收了下来。

“小人送给王爷的第三件礼物，就是小人的三妹。我在家中排行老二，自小就死了哥哥，只有和唯一的三妹相依为命。今天愿意将我挚爱的妹妹献给王爷，让她陪伴你左右，以表我对王爷的不二忠心。”

华中陆听后，急忙连连摇头，看了眼一边的丸子姑娘后说：“我已有人照顾，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令妹还是不用了吧。”

“王爷可能还未知道其中的原因，让我给您做个解释。”高二不紧不慢地说，“今日我知道了王爷最大的秘密，为了让王爷未来不疑心我用这个秘密来威胁王爷您，我将我最爱的令妹献于王爷，表面由她来照顾王爷，实则她是人质。这样才能让王爷心里完全没有顾虑，真诚待我！”

高二的话好似帮华中陆打开了世界的另外一扇窗户，窗户外面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虽然不堪却很真实。自己也将马上跨过这扇窗户，融入这个大染缸，与它一起和光同尘了。

没有再拒绝，华中陆答应了下来，高二过几天就安排她妹妹进入端王府。

“三件礼物全部献上，请问王爷是否满意，可以收我为奴了？”高二说完，跪倒在地。

华中陆走上前去，将高二扶起说：“我刚刚入京，很多事情都要向你请教，你这样的人才我当然欢迎，驸马都尉王诜这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王爷放心，驸马爷是您的好朋友，只是要一个奴才，一句话的事情。您就说看上我的蹴鞠本领，要留我下来，以后陪您踢球玩就可以了。”

“好，没问题。高二的名字有些不雅，你是否要改个名字？”

“王爷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好一个高球’，以后我就叫高球吧。”

“‘球’字颇为不妥，我看不如改为‘高俅’，你看如何？”

“好，以后我就改名叫‘高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