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兽人的房子很小，与鹿镇在薄荷草村的家十分相像，令他怀念不已。点起一根蜡烛，房间便沉浸在微弱而温暖的烛光之中。房间里的陈设也十分简单，乃至于说是简陋。不过，鹿镇和伏尔加洛在一路上睡过许多次破庙，比起那些来说，这个小屋就是一处很好的居所了。

鹿镇找寻一圈后，问道：“家里就你一个人？”

“嗯。我爹，前几个月去世了。娘，在我小时候也不在了。”小兽人低下头，说道。

“对不起。”

“没事。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做饭。”小兽人准备忙活起来。

环顾一周这个屋子，发现只有角落的稻草垫子可以坐。两人没有去坐下，而是去帮忙做饭。

厨房则更加逼仄，只有石头搭出的灶台和一口锅。墙角立着一口缸，掀开木头盖子，里面只有薄薄一层大米了。小兽人用碗在最深处舀着，最终收获的仍然寥寥。

鹿镇见小兽人正处窘迫之境，便说道：“我们自己有干粮，你做你自己吃的就行。”小兽人倒也没有勉强，将仅剩的一些米淘洗好，放进锅里煮。

在水快蒸干之后，小兽人像是想起些什么，转身出了厨房。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把菜叶，看不出是什么植物。小兽人用水草草冲洗一下，就洒进了米锅。看来，这是他晚饭唯一的配菜。

狭小的房间并没有多少容身之处，小兽人坐在门槛上，而鹿镇和伏尔加洛则扯过一些稻草，垫在地上席地而坐。七月的南方夜晚，仍旧潮热不堪。在这样窄小又不透风的地方，炎热更让人感到难以忍受。

看出他们被气温困扰，小兽人拿出两把土扇子，让他们解解热。简单的晚餐，并没有影响他们聊天的心情。虽然小兽人操着一口难懂的本地方言，但是鹿镇和伏尔加洛已经在这地界停留有些时日，勉强可以听懂。

小兽人介绍，他是一只狗兽人，九岁，没有大名，叫他小鬼就行。鹿镇和伏尔加洛也分别介绍了自己。

对于这两个人，小鬼显示出了强烈的好奇。熟络起来之后，他的话多起来，其中大部分是各种问题。他先是对鹿镇这个只大了自己一岁的同龄人的武功惊叹不已，问了他许多问题，让鹿镇几乎招架不住。然后，他的疑问对象就转向了那个更不同寻常的人——外国人伏尔加洛。

“您还没回答我的那个问题呢，您是怎么猜出来，我家的地被强行买走了呢？”

“不是猜，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手段，是地主扩大土地，合并零散土地的方法。经验之谈而已。”

“您也是财主？”

“我不是财主，只不过研究过这一类现象罢了。”

“外国也有这种事吗？”

“有很多。英国有许多农民零散的土地，被强行征收，用来养羊，或是开办工厂。没了地的农民，被迫去城市里，进入工厂，成为工人。”

“说实话，”小鬼说道，“如果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也会进城。”

“你们村里，没有自己地的人，多吗？”

“基本都是。他们被买了地后，就成了佃户，还有长工。”说着，小鬼面露不屑，“不过，我可不愿意给刘财主当奴才。”

“说说这个刘财主吧。”伏尔加洛提议。

小鬼开始说起来。据他讲，刘财主大名刘三，原先只是一个地比其他人多一些的小地主，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得了一笔钱财，就开始购入土地，地也逐渐多了起来。本来，村里都是种水稻的，刘财主则大手一挥，在自己的土地上一半种水稻，一半种了桑树，开始养蚕。

这个小地方，穿丝的人几乎没有。一开始，大家都不懂刘财主为什么这么干。刘财主在养蚕得茧后，便进城把它们卖了，又赚了不少钱。有了更多钱，他也继续购入地产，慢慢地，村子里九成以上的地都属于他了，村民们也基本成了佃农，为他干活。

“对了，这个刘财主，打架也很厉害，所以大家都怕他，”小鬼朝向鹿镇说道，“每次收成的时候，都带着好多家丁，催大家交租。谁要是不听话，就会被揍一顿。”

他期待似的看向鹿镇，请求道：“明天就要开始收稻子了，我想从我家的田里再拿一些稻子回来，至少顶过这两天，然后我就要进城了。鹿镇哥，伏叔，你们明天能陪我去地里吗？”

鹿镇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了。伏尔加洛倒是没有很快答应，而是思考片刻，说道：“也许，我们明天可以试试，帮大家夺回土地。”

“夺回土地？”小鬼惊叫道，随后就两眼放光，“怎么办？”

“我们可以……”伏尔加洛慢慢说道。

一番“如此这般”的交代之后，另外两人都会意了，但是都充满疑惑。

收获稻子的第一天，天气晴好，阳光普照。时有微风吹来，裹挟着清早就腾起的热气，在稻田上荡起涟漪。成熟的稻田，绿色的叶片与金色的稻穗交织，形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秋日图景。其中间或点缀着杂色斑点，定睛看去，那是在劳作的农民。他们的脑袋在田间上下浮动，让这幅静谧的乡村景观画灵动起来，有了真正的灵魂。

村民们在天微微亮起的时候，便已经来到了田里。已经有些村民在装米往家里运了，他们希望这样在交租的时候，可以谎报收成不佳，来达到少交租的目的。虽然多年的经验证明，这样做没有效果，但是他们总是乐意一试。

小鬼、鹿镇和伏尔加洛也到了田里，他们从田埂上穿越稻田，走到了靠里面的一小块地上。那是原属于小鬼家的地，经过昨天的采摘，剩下的稻穗似乎少了一些。

有些人注意到了两个外乡人，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这一切都被鹿镇看在眼里，但是他没有躲避，而是开始收割麦穗。不一会儿，就收割了三筐。没有耽搁，三人带着米筐，走出稻田。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兽人。从外貌上看，是一只猫兽人，白色皮毛，点缀有黑色斑块，约莫三十岁出头。他那件黑衣明显做工讲究，价格高昂。在他的身旁，鹿镇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昨晚的那个家丁。

家丁看到鹿镇一行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在黑衣兽人耳边耳语几句。黑衣兽人听罢，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只黑猫少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就是他吗？”他指着鹿镇，问道。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说道：“小子，把米交出来。”

小鬼虽然有些胆怯，紧紧捏着鹿镇的袖子，但是却没有退让的意思：“不给，本来就是我家的。”

“好。你可以不交，但是也别怪我打人了。”他使了个手势，身后十数个家丁一拥而上，将三人围住，“就看你找的帮手好不好用了。”

在昨晚听说刘财主本人也会武功的时候，鹿镇就意识到，对那名家丁的恐吓变得毫无用处。毕竟，在强大的靠山和新生的强力对手一决雌雄，并决出胜负之前，靠山上的附庸是不会轻易剥离的，反而会抱紧之，融合之，以瓦解新的强大威胁，维系自己的稳定处境。

这是一场有备之战，也是不可避免的一战。

鹿镇摆好架势，准备好应对即将到来的攻势。现在，他并没有拔剑的想法，正和他说的一样，他不想把自己带进嗜杀的心境。死战通常是必要的，但是和平更是上上之策，而中间的则是止杀的暴力，这正式鹿镇需要采用的。

混战开始。鹿镇感到，扑向自己的仅有三人，而剩下的家丁的进攻对象，则是师父和小鬼！

相较于已经见识过能力的鹿镇，他们当然会选择进攻手无寸铁的伏尔加洛和小鬼。

鹿镇顿时心慌，他知道，师父不会武功。而照昨天的情况看，小鬼显然也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们是招架不住的。

我得赶快解决这边，去支援他们，鹿镇这样想着。一顿拳脚之后，三人倒在了地上，但是仍然一个个顽强地扑上来，阻挠着鹿镇的脚步。

一轮轮的消磨，逐渐让鹿镇失去了耐心。待又一个人再次袭来时，鹿镇用手刀劈中他的脖颈，登时，那人倒在地上，晕厥过去。对待另外两人，他如法炮制，朝他们昏厥但又不致命的地方击去，让他们再起不能。

鹿镇去支援的时候，却发现，同样已经有三人倒在地上了。没有过多好奇，鹿镇继续加入了战斗，很快，也将剩下的人解决了。

“师父，你也会打人啦？”鹿镇问道。

“我也学点新东西，”伏尔加洛道，“像这些比较偏远的地方，外国人的身份保护不了自己。”

鹿镇看得清楚，伏尔加洛手中持着一根粗木棍，应该是路边捡的农具柄。小鬼也拿着一根，刚才他在身前拼命挥舞，让家丁不敢近身。

“有点本事。”黑衣兽人说道，语气中居然全无怒意，而是充满赞许，“那么，咱俩比试比试？”

这应该就是刘财主了。

鹿镇同伏尔加洛和小鬼交换了一下眼神，笑了笑，说道：“可以。”

在稻田中劳作的村民纷纷停止了手中的活计，钻出田来，在道边静静地观战。这一战，对于他们来说，具有很重要的意义。不管哪一方胜利，都对他们的未来有着重大的影响，虽然目前他们对此并不理解真切。

“我可以带剑吗？”鹿镇指指腰间的佩剑。

“随便你。”刘三很有自信，无所谓地说道。

鹿镇将黑铁剑交给伏尔加洛，挽起袖子，准备开战。

刘三脱下他的黑绸衣，伸出右爪，掌心向上，指头相并，做出“请出招”的手势。鹿镇点头，向前一个剑步，一拳直奔刘三的面部而去。

刘三一撤步，防住了一拳，脸上却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他没有停顿，飞起一腿，也同样被防了下来。两人开始拉扯缠斗，而两方的疑惑，也都在增大。

逐渐地，鹿镇变得居于下风，攻势也开始减弱。刘三的体力也消耗了许多，却不敢放松。直到，他抓住了一个破绽。

鹿镇低下身体，冲刘三来了一个扫腿。刘三急忙跳起，并飞起一脚，正中鹿镇的身侧。鹿镇倒地，刘三乘胜追击，一脚踩在他的头上。

他并没有体会到胜利的喜悦，而是一个大大的“为什么”。

被踩在脚下的鹿镇扭动着挣扎着，大叫道：“再来啊！”

“你输了。”刘三说道。

“再来啊！”鹿镇仍旧是那句话，像是倔强的最后宣言，但貌似包含着其他的含义。

小鬼脸上是担忧的表情，然而，伏尔加洛却仍旧是一副笑脸，似乎对徒弟的遭遇不以为意。他拍拍小鬼，冲他眨眨眼。小鬼回过神来，点点头，开口道：

“乡亲们，听我说。这两位是来帮助我们夺回我们的地的，现在，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帮鹿镇哥抓住刘三，我们的地就能回来，我们才能有好日子。大家，现在一起上去，一定能打败他的。”

在看热闹的村民瞬间鸦雀无声，却都停在原地，没有一人上前。

所有人都见识过，刘财主是多么的厉害。没人有勇气上去挑战他，当看起来最强的鹿镇都被打倒了，还有谁能有勇气呢？

小鬼有些急，继续号召道：“咱们手上都有家伙，又有这么多人。以前我们被欺负的时候，都是一对一被打的。只要我们一起上，一定能打得过。我们虽然不会武功，但我们人多，不要怕，我们一定会赢的。”

这时，一个强壮些的兽人站了出来，说道：“我觉得，小鬼说的有理。那孩子一个人就撂倒了这么多人，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吗？走，上！”

说罢，他就挥起手里的镰刀，冲了上去。人群中骚动起来，陆续地，两个，三个，四个……都上前去，手中拿着铲子、耙子，乌央央地将刘三，连同鹿镇包围起来。

刘三正想跳起打人，脚掌却被鹿镇死死攥住，那力量，根本不可能从一个战败者的手中发出。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正在走神时，他的头上猛地挨了一棍，顿时眼冒金星，脑子嗡嗡作响。随后，镰刀划破了他的白色绸布内衬衣，在皮毛上划出一道口子，耙子则狠狠在背上刮过，伤口发出火辣辣的刺痛。

他从鹿镇身上跌落下来，双手被反剪，一个重量压在了他的背上。我要死了，他这样想着，感受着镰刀、石头等雨点般落下。然而，一个声音传来：

“大家，都冷静点。我们要的只是地，让他把地交出来，就够了。而且，他还有用处，先不要杀他。”

这是鹿镇的声音。紧接着，他就被拽着站起来。

周围的喧嚣在减弱，那股戾气也逐渐消散。危险和杀戮，在远去。疼痛没有增加，人们停止了对他的攻击。

他被拽着往前走，像拖死人一样。不时有几块尖利的石头划破小腿，不过，他已经无心感受了。

一个大大的问号萦绕在他心中：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