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外国人把鹿镇安置在一张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收拾起被弄得乱糟糟的房间。不一会儿，房间恢复了井井有条的状态。

接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水壶，舀了一瓢清水倒进去，点着炉子里的柴，将水壶放在火上，调整了两三下位置总算露出满意的神色。待水烧开，他提起水壶向两只杯子里注了水，其中一只里撒了一些茶叶，另一只里只倒了半杯开水，他又细心地往里掺了些凉水，确定温度适宜后，将水递给鹿镇，自己也坐在沙发上，小口啜饮起来。

鹿镇用双手捧着杯子，仔细端详，确认没有异样之后，将其中的温水一饮而尽，方才的追逐已经使他口干舌燥。虽然这个人救了自己，鹿镇对他还是有些敌意。对方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喝茶。

他有着一张宽阔的方脸，络腮胡整齐地贴在脸颊的边缘，额头上因为笑容生发出几道皱纹，衣着考究，但并非中土服饰。注意到鹿镇在观察自己，外国人开口道：“你在看什么？”他竭力想平整自己的发音，然而口音依旧古怪。

鹿镇急忙收起自己的目光。“以前没见过外国人？”外国人又问道。

“不，我在想，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OK，你可以叫我伏尔加洛。”他将自己的名字着重强调了一下，但是仍然在再三教授之后，鹿镇才会叫他的名字，当然，他并不明白开头的两个音节是什么意思。鹿镇也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两人就算是认识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救我？”

“一个小孩，被一群人追杀，为什么不救？”伏尔加洛似乎认为这个问题很荒谬，“大家都会这么做的。”

“可是只有你开门救了我，你对面那家就没有。”

“因为我是外国人，你刚刚也听到了，那个追杀你的人带着刀，却不敢对我无礼。而我的邻居只是一户普通的中国人，所以官府可以随便搜查，他们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如果他们保护了你，他们就没办法保护自己。”伏尔加洛笑着解释道。

“可是这里不是中国吗？为什么中国人反而保护不了中国人？”鹿镇显得疑惑不解，“外国人却能保护住我这个‘罪犯’？”

“这个问题，就是你的哥哥的行动所要回答的。”伏尔加洛意味深长地说道。

说起哥哥，泪水瞬间又盈满了鹿镇的眼眶。他急切地问道：“你认识我哥哥？”

伏尔加洛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喝茶。这悠闲的动作让鹿镇有些恼火，但是好歹他救了自己，也不好爆发。“你知道你哥哥在做什么吗？”伏尔加洛忽然问道。

鹿镇摇摇头。“他想要通过自己的行动，让中国人能保护中国人，就这么简单。”伏尔加洛解释道。

墙壁上的挂钟忽然当当地报时，鹿镇被惊到了，毛顿时炸了起来，警戒地望向那里。那是一台西洋钟，暗棕木制，中间嵌着一只金色圆盘，边缘标着古怪的符号，一长一短两根指针从中央刺出，分别向两个地方延伸。报时声持续了十下便消失了，伏尔加洛起身，说道：“晚些时候跟你解释，现在还有些事要办。”

老赵头是一只橘色的猫兽人，因为过了中年，身形显得走样臃肿。刚过正午，阳光逐渐直射在了院子里面，他赶忙把手上的材料搬进阴凉处，给自己舀了一碗凉茶，陷进一只躺椅中惬意地休息。

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道，似乎也钻进了那碗凉茶之中，老赵头一口下肚，不禁咳嗽了两下，把碗放在一边，不再动它了。

“老婆子，老婆子，哪儿去了？”他叫嚷起来。

一只同样是橘色的猫兽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咋了？”

“那臭小子去哪儿了？都中午了，还不回来！”他不满地嚷嚷着。

“不知道，也许进城了吧。”她缩回脑袋，厨房里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等他回来，非抽他不可。这臭小子。”这两声叫骂，让他的喉管中又泛起痒痒，两声咳嗽又从喉咙中发了出来。

老赵头家经营鞭炮和烟花生意，这在周围的几个村子都是有名的。每逢春节等传统节日，鞭炮烟花的需求都骤然增大。或者有哪一家结婚办喜事，也会买上一两挂鞭炮热闹气氛。他家里有个儿子，十五六岁，平时在家里帮工，闲时就喜欢跟一群朋友舞枪弄棒，四处喝酒。免不了跟人起争执，打得一身伤，回来还会被老赵头教训一顿。因此，父子俩十分不对付。

前几天，家里的一箱火粉不见了，老赵头问儿子，儿子说不知道。老赵头认定他撒谎，追着他满院子打，儿子也是嘴硬，挨着打也不说是他拿的。昨天的时候，趁着老赵头午睡，儿子又没了人影。

八成，又是搞什么坏名堂呢，老赵头这样笃定地想着。

门口传来敲门声，老赵头懒散地说了声进来。院门打开后，是一个高大的男性人类和一只戴着帽子的兽人小孩，脸被挡住无法看清，但是从耳朵可以看出，毛发是黑色的。“这是赵神行家吗？”那个男人开口了，语调十分奇怪。

“是啊。”老赵头从躺椅里起身，打量着来人。男人摘下帽子，露出棕色的头发。还是个外国人？我家这小子，不会把外国人惹了吧？老赵头想起那箱失踪的火粉，想着：这小子，不是把外国人家炸了吧？那可真是要完蛋。

“您有什么事吗？”他换上了敬语，问道。

“您是赵神行的父亲？”外国人也用了敬语，彬彬有礼地问道。

老赵头感到“受宠若惊”，点点头。

“赵神行出了点事，希望您能躲一段时间，请跟家里人一起跟我走。”他欠欠身，指指门外的马车。老赵头有些慌神，同时泛起满腹狐疑。不会这外国人要送我去蹲大牢吧，他心里一惊，赶忙问道：“他出了什么事？如果弄坏了您什么东西，我赔，别把我送去坐牢。”

外国人先是疑惑不解，然后换上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不是要您去坐牢，赵神行出事了，会有人来抓你们。跟我走，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他出啥事了？”

“他，死了。”外国人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

老赵头怔住了，仿佛是在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过了半晌，他反应过来，爆发了出来：“你这外国人，咋咒人呢？我儿子好好的，咋会死？”

“这是真的，他刺杀了皇帝，没有成功逃脱，死在了重围之中。”外国人没有恼怒，继续平静地像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一样说道，“你们现在不赶紧逃走，官府的人就会来抓你们。”

“这……太荒唐了。”老赵头将征询的目光投向那只黑猫少年，后者抬起头，眼含泪花，却目光尖锐。似乎这正式宣判了儿子的死刑，老赵头大吼道：“都滚，我不相信你们，滚！”说着，就将两人硬往门外推。

此时，一声异响传来：“快，这里！”

三人瞬间紧张起来。外国人示意少年去看看，很快，少年回报：“追兵来了。”

外国人面向老赵头：“快，请相信我，咱们快跑，不然来不及了。”

老赵头木然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不由分说拉起妻子走了出来。没时间解释太多，四人赶忙冲向门口的马车。外国人招呼三人上车，自己跳上马，用力抽了一鞭，马嘶鸣一声，撒开马蹄腾跃起来，朝着远离追兵的方向跑去，很快将追兵甩在后面，只留下一片扬起的灰尘。

中央大街上发生的刺杀迅速震动京城，皇宫中的皇亲大臣们乱作一团。他们得到的情报是，小皇帝和太后被刺客炸死。同时失去两位最高统治者，一定会出现很大的变乱，这使接近权力中心的每个人都心生忐忑，暗流涌动。朝廷的要员和王公们都聚集在大殿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里简直成了一个巨大的集市。六神无主者有之，野心勃勃者有之，不发一言者有之，每个人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希望在这次变乱之中能获取自己的利益。

正当朝堂混乱之际，一个女人带着一众宫女太监走上了御台，太监清清嗓子，尖利的宣布声瞬间传遍了整个大殿：“太后驾到。”底下众人无不惊愕，倒吸一口凉气，甚至还有两三人当场晕厥。太后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后挥挥手，指示他们站好队列，然后命令太监把晕厥的大臣抬下去，随后，便坐在珠帘后边，注视着一众大臣王公。短暂的慌乱之后，大殿里迅速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和镇定，臣工们纷纷等待着这位不知是人是鬼的太后的发言。

“很惊讶吗？我没有死。”她说道，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让每个人身体一凛，“今天我身体不适，无法陪皇帝出宫，便委托奶娘照顾他，没想到竟然遇刺。”虽然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位执掌最高权力的女人仍然保持着令人畏惧的威仪。

这番话证明了太后并没有死。御阶下站着的大臣和王公鸦雀无声，但心中都波澜起伏，无法安宁。有人在心中欢欣，只要太后没死，自己的地位应该还可以保持；有人大失所望，刚刚膨胀的野心瞬间瘪了下去，并被牢牢压死不敢流露。太后环视众臣，从他们的表情中，她已经大概了解个中含义了，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一抹微笑。

“方才，我派遣内官，暗中观察你们的言行，发现，”她停顿了一下，“有人有不轨之心。”她用手点了站在队列中的一名大臣，命令他将听到的复述出来。惊愕和恐惧又布满了大殿，他们正在内心反复检视方才的言论，确认是否有展现自己野心的一面。随着那位大臣一句句说出那些具有不轨之意的话，一位位大臣跪倒在地，或是当场昏死。

汇报完毕，太后没有罢休，又点出一名大臣汇报，接着又是一名。大殿里接连响起双膝跪地和哭号的声音，宛若地狱。太后不带任何感情地下达命令：“拖下去，以谋反论处。”

待哭喊声渐渐平息，太后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她明白，被拖下去的许多人都没有发表不轨的言论，但是他们都是自己的敌人，因此，必须处理。这次刺杀事件是一个绝佳的契机，会让很多人露出马脚，借此机会顺带处理掉异己者，是最好不过的。现在，她只需要扮演权力的使徒，而无需成为悲悯的母亲，这是一个统治者所必备的素质。她自然清楚这一点，否则就不会走到今天。

“听说，刺客当场自尽了？”她问道。

“是的，刺客共有四人，目前已经查出他们的身份，分别是……”一名主管刑部的官员禀报道。

“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了，也已经派人去追他们的家属了。”太后摆摆手，“不过，据说你们让现场出现的刺客的弟弟逃走了，怎么回事？”

“我们接到的汇报是，他逃进了一个死胡同里，对那里的人家都查过了，没有发现。不过，有些疑问的是，那里住着一个外国人，因此我们的人没敢细查就走了。如果要接着查，需要跟使馆报告……”

“外国人……算了，太麻烦了，一个几岁的小孩，跑了就跑了，其他人抓住就行。”太后的重点并不在刺杀者的逮捕上，而是权力的巩固和加强。一来，这次变动所增加的权力还需要维持，她不想再让外国人横插一脚，那会让事态愈加混乱。二来，新获得的权力让她心情大好，那个小孩，就算是隆恩浩荡，放他一马也无事。

目前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尽快拥立一个新皇帝，以确保自己的权力的正当性。仔细思考之后，认为醇王之子最合适。他的年龄尚小，可以作为自己权力的控制器使用。她接着宣旨，让醇王之子进宫，准备继位。

完成这一切之后，她宣布，这次临时会议散朝。在众人的簇拥下，她回到了寝宫。

计谋和策略是一个政治家最大的力量，如何把握时机达成自己的目的，是对政治家能力的考验。太后坚信，自己这次的答卷很成功。

早在刺杀行动前一个月，太后就感觉到礼部呈上的奏章有被旁人翻动过的痕迹，敏锐的嗅觉让她感到某些事情正在酝酿。那些奏章之中，就有关于皇帝和太后出宫祭祖的事宜规划，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阴谋隐藏之处。

她对身边的太监、侍卫、宫女进行了排查，找到一个嫌疑最大的猫族侍卫。暗访得知，他是光明会的成员，这是一个反清组织，近十年来进行了许多地下活动。经过严刑逼供，他供出了行动的内容。这些口供秘密地呈送给了太后，严格保密，其他人都无从得知。

思虑许久，太后根据刺杀活动制定了将计就计的计划。她在朝中虽然能够只手遮天，但是仍然有人反对她，时刻筹划着自己的力量。对此，她了如指掌，想要除掉他们，只需要一个契机，现在，这个契机奇迹般地出现在了眼前，她自然不会放过。当知道了计划后，她按兵不动，装作无事发生。

清明节当天，她称自己身体不适，让皇帝的奶娘照顾皇帝，并将其打扮成自己的样子，掩人耳目。所有人都认为，在刺杀中死去的就是太后本人。就这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划便徐徐展开。她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在权力巅峰更近了一步，正式开启了四十余年的统治。

只是，这一切，那勇敢的四名刺客，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