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陌生的回忆

不能移动，不能呼吸，不能发声。

多么熟悉的感受，林海又回到了每个夜晚都会遭遇的经历之中。他已经适应了，每当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时，他不再恐惧，而是变得冷静，有些麻木，静静地等待身体的苏醒，然后遵循墨致凭的嘱咐记录下自己的感受。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灵变得澄清，在意识与身体的分离中冥冥地感受到一种神性的光辉，一种超脱于肉体凡胎的独特体验。

但是这次不一样。林海感到自己并不是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也不是缩在身体里，而是——缓缓地下沉。

我靠，这算什么？空前的恐惧感笼罩了林海，他现在意识清醒，明白自己完完全全醒着。刚才经历的梦境他也记得清清楚楚。那种被死亡追逐的恐惧，还有向下坠落时没有任何依靠的空虚。

下沉的速度开始变快了。

林海想要大声骂娘，他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下沉逐渐变成下滑，然后变成下落。是那种从极高极高的地方落下的、不知尽头何在的坠落。林海假如可以使用自己的声带，一定会发出骇人的惨叫。在梦中，最恐怖的感觉就是永无止境的失重，一般人会立刻惊醒。但是林海却不知将会落往何处，而且似乎永不会醒来。

犹如穿过了一层粘稠的液体，没有醒来，林海清醒地陷入了更深的睡眠中。

这是哪？

世界被浓雾所浸染，湿润得像是雨后的青草。

林海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黑暗中的浓雾看不清颜色，但是又似乎在五彩中绚丽地变换。他伫立在原地，静静感受着浓雾的闪动，像是海潮上数万只僧帽水母无声地在月光下沉浮。

渐渐地，他似乎感受到了隐藏在无规律的纷乱下的规律，闪动的迷雾缓缓地消散，大海被劈开，执着在雾舞中的执念越来越清晰。

仰望着天空上落下的倾盆大雨，凝固的时间开始向下流动。

他站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雨水汇聚成溪流滑过低洼，黑暗的道路上看不见灯光。

时不时经过的呼啸的车辆溅起一人多高的污水，然后急匆匆地远去，不愿逗留多一分钟。

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这一点都不真实，根本就不像他自己的梦，他从来没有在大雨之夜开车出行，更不可能在这样的夜晚站在道路正中，无所事事。只有无处可去的落难之人才会这么做吧？

但很快他明白了站在这里的意义。

那辆车冲破夜幕的黑暗高速地急冲而来，林海明白自己究竟在等谁，那个既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未来的事件高速地迎面而来。车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还有一个人没有跟来，为什么？但这些都不重要。

老旧的汽车的车灯在雨幕中苟延残喘，闪耀的雷光点亮了铅色的天空，雨水愈来愈密集，天空与地面间的空间被雨水织成的丝绸闷得透不过气来。

黑色的人影走出雨幕站在他的身边。

“很危险。”黑衣人说。

“因为我可能在梦中被车撞飞？”林海问道。

“不，因为你太清醒了。”黑衣人回答。

“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执着于真实呢？这种执念只会陷你于危险中。”

林海绷紧嘴唇试图理解黑衣人的话：“你是说我在梦中，面对的反而是真实吗？”

“你我犹如隔镜窥物，所见无非虚幻迷茫。”黑衣的瘦高人影口中吐出难以理解的话语。

那辆汽车越来越近了，车灯的最后一丝光亮终于被暗夜所侵噬，道路彻底被黑暗所笼罩。林海听见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轮胎在雨水中无力地打滑的声音，还有尖叫。

护栏上擦起刺眼的金色火花，汽车的保险杠脆弱地扭曲，然后整个车身在巨响中倾覆，碎裂的车窗在雨雾中飞溅。车身在水泥地面上翻滚，发动机喷出火焰和浓烟，弯曲的框架结构在车身自己的重力下压缩了车身。毫无疑问，在这样的重压下，车内的乘客将会像是罐头里的鱼一样被挤扁。

失去控制的汽车在地上连续翻滚了五圈才停下来，此时它完完全全成为了一块废铁。火焰劈啪作响，在雨夜中铺开唯一的一片光亮。车中的两个人都死了。

“这并不是我的梦境，很陌生。”林海说。

黑衣人没有回答，而是说：“你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它又要来了，快走吧。”

林海转头看去，梦境又开始缓缓坍塌。

“超越现实就能够发现真实，你并不是第一个探寻到这种地步的人，”黑衣人说，他的声音在颠覆梦境的毁灭之音中越来越小，“曾经也有人无限地接近真相，但是要付出的代价超过你的想象。而且你想要的真实……并无幸福可言。”

林海顺着公路延伸的方向狂奔，身后的漩涡越来越近。真搞不懂他自己究竟在干什么，那黑衣人到底是谁？还有刚才发生的，究竟为什么——

他看见了那场车祸？

头部受到了一次撞击，林海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眩晕。他看向山路旁延伸的围栏，心里一狠，用手扳住湿润的围栏，用尽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试图向山渊间跳去。山间的景色像是被石头击中的湖面般破碎，猛然化作了一团浓墨，他的手一颤。一刹那之间，围栏外变成了一片寂静而安谧的绿地，而林海则在几层楼高的空中。这景象真实得令人想要吐出来。

林海听到尖叫的声音，然后眼前一黑。

林海的眼皮在神经冲动的控制下张开到最大限度。他仍然躺在椅子上，T恤早已被冷汗浸透，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心脏的震动几乎可以震破他的耳膜。

他下意识地朝核磁共振机内看去，没有人了。已经试验完了？现在几点了？

他的身后传来不小的骚动，惊叫和大吼混合在一起。

“拉紧她的脚！你他妈的抱紧了！”

“一二三——用力！——”

林海意识到那是墨致凭的声音，声嘶力竭，一点也不像那个永远自信得讨人厌的学者。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想到脑壳里过电流似的传来一阵剧烈的眩晕，他的身子瘫倒在座位上。但他还是看见了房间外骚乱的根源。

走廊的围栏后，墨致凭和另外一个男研究员正拉着一个人的脚，全力把那人往回拽。那人头发散乱，半个身子都在围栏之外，在落下楼去前的千钧一发之际被墨致凭等人拉住了。有人要跳楼？林海脑袋里有些迷糊，他定睛看去，一阵骇人的惊恐与震撼让他想要趴在地上呕吐。

那挂在围栏上逃过一劫的人，是墨雅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