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内的所有人在那一瞬间手脚发冷。

平贵妃在最后一刹那伸手抓住苏蔓野后背的衣摆，将她整个人摔到亭子里。

予欢冲过来紧紧抱着苏蔓野。

她很少哭，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伤心。

平贵妃也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真是……小瞧你了。”

她咬牙切齿，命令一旁的内侍送苏蔓野下楼去。

苏蔓野极快地恢复神智，一抹脸，迅速走到城门处。

厚重的城门开了一条小缝，程烬玄看见那小小的身影极快地从缝隙中跑出来。

他顷刻间翻身下马，却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听见城墙上齐刷刷的拉弓声。

抬首一望，城墙之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拉满弓弦，直直地对着他。

程烬玄不屑地冷嗤一声，飞快地将满脸都是汗的苏蔓野揽入怀中。

她快要掉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真的做好了所有人都死在今夜的准备。

都要死，无人可以生还。

苏蔓野只喘了两口气，就伸出手擦去自己额角的汗。

“蔓蔓，你没事吧？”

“没有，没有，”苏蔓野的声音一直在发抖，“尧之，尧之你听我说，你不能进去。”

“你不能进去，今夜这一切都太乱了，不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

不等程烬玄说什么，她接下去讲。

“这是你的残部，你们久久不训练，根本打不过的，你进去就是自投罗网，明白吗？进去，进去就是瓮中捉鳖。”

“你一旦进去，就是入了他们的圈套。”

苏蔓野的眼里不断涌出眼泪，被粗粝的手指抹去。

“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你来自杀了，你不能进去，一定不可以。”

苏蔓野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语无伦次地重复同样的话。

“蔓蔓。我不怕。”

程烬玄的声音听起来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冷静，“你死了我就屠宫。”

“不是这样的！”

她大喝一声，后退一步，泪滴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

“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听我说，你听我说，”苏蔓野哭得几乎不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你和今上一旦打起来，安风郁一定会横插一脚，把还在苟延残喘的胜者干掉！”

“你姑母想垂帘听政，却要你反叛开路！所有人都是等在阴影里的豺狼，等你吹响号角！我不想让你做他们的牺牲品！”

“我不能让你留下千百年的骂名，我不能让书里都写你是个逆贼，你明白吗！”

“只要你进去，就会被人吃的什么都不剩下，你不能进去，求你了。”

苏蔓野一边哭一边说，拉扯他的衣襟。

“我留在宫里做质子，他们害怕你，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好好生活，好好等我，我们还有活路。”

哭过的眼睛像是沾了水的黑葡子，亮晶晶，清澈而纯粹。

“尧之，我要我们都活着，求你了，退吧。”

程烬玄的嘴角翕合。

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飞快地说着。

“不可以打，打起来就是生灵涂炭。”

“不能因为我们，而害得天下无数的孩子没有父母。”

“求你了。”

满脸都是眼泪，头发散乱。

她倚着他的胸膛，像只楚楚可怜的幼兽。

程烬玄只是看着她，伸手将她的眼泪擦去。

他说，“蔓蔓，我不在乎世人，也不在乎生灵涂炭。”

“可是我很在乎你。”

“也……在乎你在乎的一切。”

程烬玄掏出胸前的军符，高举。

“退。”

领头的将领提缰绳后退一步。

身后的大军也跟着将领后退一步。

“再退。”

后撤三步。

“尧之，我会在宫里好好养胎，认真吃饭的。”

她细细抚摸他的眉眼。

“我们会再见的。我每一天都会想你。”

“蔓蔓。”

程烬玄的嗓子都哑了，“我已经，很想念你了。”

不得已的万计之一，只有她留在宫里做质子。

平贵妃不敢杀她，今上不敢杀她。

连程烬玄也不敢动手。

在盘虬复杂的藤蔓中，所有人都能够找到微妙的平衡点。

苏蔓野抹干净所有的眼泪。

“你相信我，我会来见你的。”

“好。”

宫里更加嘈杂。

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装甲齐全的卫兵突然把静丰殿中所有下人压械在地上。

平贵妃还未恢复平静，圣上身边的内侍便伏身，左手伸出去。

“贵妃娘娘，请吧。”

苏蔓野脸色苍白地跟在平贵妃身后，内侍看见她，也笑起来。

“苏姑娘，陛下让老奴也请您一同去。”

六七个身着铠甲的卫兵，带着两人，走进紫宸殿。

殿内烛光黯淡，浓浓的药味像是黑夜一般笼罩整个寝殿。

榻上，两个宫女跪着，一口一口喂盖着明黄色纹绣金龙蚕丝褥的男人喝药。

“不喝了。”他伸手摆摆，将药碗推开。

两宫女起身请辞，匆匆退下。

殿内只留内侍、圣上与她们二人。

苏蔓野抬头去看圣上的脸色，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枯败。

他的神智仍然清醒，甚至敏捷地捕捉到苏蔓野的眼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他掀开被褥，身穿常服，翻身下榻。

“陛下怎么……”平贵妃声音柔媚。

“怎么，没有你想象中那样虚弱，是不是很失落？”

内侍为圣上系上长龙玉扣带，他站起来，稳如泰山。

“还是说，松了一口气，你那侄儿，没有打进来？”

平贵妃根本不敢说话，只得摇头。

“他怎么就没有打进来？”

“朕早就埋好了兵等着杀他个片甲不留，他怎么，就是不进来？”

圣上看着跪在横槛外的两人，开口道：“苏姑娘，你可否告知于朕？”

苏蔓野声音很轻，“程君只是担心陛下安危，恐有贼人内袭，为保陛下平安，得知陛下无事，便安心撤了。”

“给朕送蝙蝠吊坠的小丫头，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苏蔓野冷静自持，“妾身相信，陛下不信，是有何顾虑呢？”

圣上愣一下，竟给她逗笑了。

他能说是因为他残虐程烬玄那么多年，知道他有多恨自己吗？

当然不能。

她竟还反问他为什么。

当真有趣。

“既然你放他走。”圣上淡言，“你就留在这，替他尽责吧。”

圣上掀开珠帘，走到二人面前，看着苏蔓野头顶上小小的旋。

“你啊，你啊……”

话罢，声音陡然一转，又生又冷。

“平贵妃擅自行动，窥探帝踪，揣度圣意，其心可诛。”

“传朕口谕，罚她幽禁三月，任何人不得出入。”

话罢，他摆摆手，“带她出去，朕还有话想同苏氏女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