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太师写完，回头望她一眼，许是看见她有些犹豫，表情不变，语气和缓：“有什么便说什么。”

苏蔓野抿唇，道：“百十余将士恐怕不够，那不是简单的水匪。”

程太师一听她说话，皱着眉猛地看向她，表情严肃，“何出此言？”

那表情压迫感十足，苏蔓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南蓼地处国境偏东，自古以来便靠水吃水，交通闭塞，也是这几十年才开始和我国通商，交换他们没有的蚕丝青瓷，九年前南蓼同毗邻的小国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海战，国力衰弱不敌，水路被切断，补给不足，便有一支三千余人的海将被围困在连船港湾，誓死不降，苦战三日将邻国的水军遣退后便驻扎在连船港，打劫过往的商贩，此次恐怕就是当时的余将，若是只派出百余名官兵，又不熟悉连船港，很有可能是一去不回。”

程太师听她说完，忽而低垂的眼皮抬起，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她一会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身着朝服，端正斐仪，在书房中踱步两圈，声音低沉沙哑：“若你所言非虚……”

话毕，他回身坐下，将那卷麻黄纸摊开，说道：“研墨。”

“是。”

苏蔓野乖巧地俯身研墨，程太师低眸执笔，点墨改动，只写了几个字，停下，看着她，“你说，该如何做？”

苏蔓野细想想，开口道：“若真是南蓼余将，这么多年未归故园，想必也是心灰意冷，不愿重新归顺，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兵，我认为不动兵戈化解是最好的法子。”

“若是能劝降归顺，纳入地方守兵为上，若是反抗剧烈，连船港四面环水，断水断粮，围困逼迫为次，最后行则无法的情况下，才够以剿灭，六百余精兵兼带当地向导二名，装备齐全，足矣。”

苏蔓野一面说，程太师一面往上写字，一句话罢，停了停，从上到下看一遍，抬起头直视她，眼神凌厉，道：“明日，你也准时过来。”

“是。”

不出几日，她便与程太师建立不远不近的默契，每一轴敕旨他都会将拿与她瞧瞧，有时是小范围的蝗灾、干旱，有时只是岭南的柚子熟了这么件小事。

苏蔓野渐渐发现他不似面上那般心冷，见云梦上贡的柚子到京，还敲敲桌沿道：“择日我让沧渊送些到你和尧之的院子里去，尝尝味道。”

“谢公爹。”

她总是安静地致谢，从不多说什么。

程太师是个喜静的人，与她之间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有时觉得他在闲谈，实际他只是在刺探她对待程家的态度。

而今日则格外不同，她还未进书房，身着朝服的程太师已在门外背着手候她，见她走近才开口道：“进来吧。”

也不等她作揖，他走进书房中，将手中布裹的上书默默放在她身前。

苏蔓野摊开来细细从头到尾看一遍，与她所言恰好贴合，六百精兵前去降水匪，初欲谈判，对方不从，围困六日，对方将领倒弋，共两千二百九十二人，连船港内还有哑火的炮筒，统统收缴，已编入兵营，证实确为南蓼的余兵，还会军中的招式。

她看完上书，轻声道：“我也差不多想到如此结局，当了九年水匪，早已不想被招安，加之当年他们为国征战却腹背受敌，更是不愿意被说服，不过既是兵将出身，一朝成寇心下肯定也有不甘，再逼迫、反抗，自然便愿意跟着走了。”

说完，她扭头看向坐在烛龙雕椅上的程太师。

他的眼神忽而变得凌厉，双手交织搭在鼻尖前，带着审视的态度，沉静问道：“你的夫子尹渊，到底教了你什么？”

苏蔓野被他那黑沉的目光吓到，将手里的上书推到一边，屈膝回答：“幼儿上学堂的该学的，先生都教与我。”

“那这个呢？”他指着那写着白纸黑字的上书，站起身，伟岸得像一堵墙，“这个，寻常孩童可不会。”

她闭嘴不谈，程太师却走到她身前，站定，接着说下去：“你知道当年为什么尹渊会遭此横难吗？状元、榜眼、探花，实则文学大差不差，却唯有他被迫害。”

苏蔓野摇头不知，程太师立正，俯视着她。

“尹家世代为宫中藏书校对，官至中书舍人，却从第一任便偷偷临摹禁史、禁书、山河图册带出宫去私藏，几十年前夺位时，藏书被气急攻心的亲王一把火烧毁，唯一留存的全在尹家。尹家为了保护这些摹本，满门被灭，只留下尹渊一人。

“当年若不是他进京殿试，你父亲苏岩力保，他活不到今天。其实，他进京，是家族人为他寻求庇护的最后手段。”

“后来，他为了自保，把那些书统统烧毁，连残本，都没留下来。”

许是苏蔓野的表情太过于震惊，程太师的眼神更加深邃，“但他留下了你，你是活着的书。”

她站在那儿，任突然涌进门的风穿过她胳膊与腰侧的缝隙，吹起的衣袖随风飘动。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程太师笑，像是微醺时浅抿一口那样的满足，他转过身去，声音浑厚又沙哑：“尹渊啊尹渊，将这些教予一介女流，诗词歌赋参合植栽匠工，真混假，假混真，那帮士阀就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竟以这样的方式留下种子，惠极必伤、惠极必伤……”

程烬玄喃喃着，猛地回过身来，对着她问：“所有的摹本，你都看过吗？”

岂止看过，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能写出来吗？”程太师又走近一步，语气咄咄。

她想要藏拙，却也明白程太师如此问她根本就不是在问她能记住多少，而是想让她重新复原，他笃定尹先生必然统统教与她。

苏蔓野摇摇头，看着程太师，反而说道：“公爹，我不愿写。我只要不写，我就是最安全的。”

所以，安风郁如此迫切地想要骗她，魏清尘也如此迫切地想要骗她。

程太师后退两步，竟然笑起来：“你很聪明，聪明得让我觉得，你天生就是为了成为他的学生。”

“公爹抬举，蔓野愧不敢当。”

“你爹苏岩，知道这件事吗？”

苏蔓野摇摇头。

“我儿呢？”

她垂着脑袋细想了想，忍不住笑出来，他当然知道，他若是不知道，怎么会像条疯狗一样紧紧咬住不放，逼迫她离开巢穴。

“他知道。”

“那尧之要我教你什么？尹渊教给你的，已经是驭天之术了。”

她抿着唇看程太师，他上前几步，拍拍她的肩膀，认真地说道：“从今日起，程家必定会护你安全无虞，此事往后不必与任何人提起。”

“是。”

她微微点头，他深深地盯了她好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说道：“明日，准时过来。”

“是。”

她一直不明白的，现如今，有了答案。

为何先生要她如此抄书、背书，马不停蹄，他是害怕哪天清晨他再也醒不过来，在睡梦中暴毙，那些书没了，就再也没了。

所以他选择她，因为她是个名声极臭的庶女。

是因为她常年被锁在莲花池里，不与任何外人接触。

她飞扬跋扈、乖张顽劣，世人都会以为尹渊是为了报偿苏岩的恩情才去到苏家。

实际上他是为了藏好那些书，藏到她脑子里。

所以，尹渊教会她很多诗词、造物的书册，所有人都看到他很努力在教，是她愚笨，勉力也只学得会那些粗浅的东西。

就像他放任她仍然那样的乖张，纵容她略有些粗鄙的作派和言语，都是为了披上一层迷惑的外衣，让人知道，他已毫无保留，是她天性愚钝，不当大任。

真混假，假混真，多聪明的先生。

所以，尹渊根本也不是爱护她，而是因为她的身份，是他最好的保护伞。

为了家族，尹渊把她，也当作了一枚好用的棋。